第4章
  “母亲总是摇着头,嘴角挂着宽慰的笑跟我说没关系,不疼,我好想帮她,好想为她分担痛苦……”
  徐回给她擦眼泪,徐直攥紧他的肩膀,声音里全是悔恨,“可是阿回我好没用,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给了我一个拥抱,跟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杜瀚答应她把你从军营里赎出来,也答应放过我,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了。”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徐回咬牙切齿道:“杜瀚是个畜生,我要他不得好死。”
  至今回忆起那段糟糕的经历,还恍然觉得做了一场梦,徐直很快如梦初醒,眼睛一瞬间恢复清明,谆谆劝告徐回:“阿回,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恨不能将他剖心剜腹,但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而忘掉活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
  “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耻辱和愤怒放到一边,先从这里逃出去,等待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或者等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那一天,我们要存钱一起到长安,你要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试,施展你的抱负和才华,这样才不枉父母亲千方百计地保护我们活下来。”
  “至于杜瀚,等你爬得足够高那一天,他就已经变成你脚下的踏脚石了。”
  仇恨会在无形之中烟消云散,往事会随风而逝,死去的人遵循了自己的命运,活着的人要堂堂正正好好活。
  徐回听进去了她的话,搂紧她说:“好。”
  两个人在不眠的寒夜里相依相偎。
  第4章 边城(四)
  第二天徐直回去,徐回远远跟着她,直到确认她安全才离开。
  看着她瘦弱,强作镇定的背影,依依不舍跟他分别的时候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徐回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军使大人那里好好表现,早点找个借口把徐直赎出来。
  徐直为了不让他担心,偶尔会趁没人注意跑出来跟他相会,或者在他的帐篷里留下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树叶,亦或是枯枝编成的头环,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是在很恶劣的冬天,眼睛也能发现路边的盎然绿意,还能带给别人。
  她懂得察言观色,通透聪明,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努力干活,却不与人争功,事事让着别人,又有徐回给她的钱让她拿出去打点人情,从而避免了很多麻烦。
  有一个跟她年纪一样大的营妓,因为生得好看备受折磨,近来得了疾病,被抛弃在营房里,所有人都不敢去帮她,担心被传染。
  徐直记得她,笑起来是好温柔的一个人,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下场,她会白天拿给她一些米粥,用瓦罐盛放帐篷上干净的落雪,正午放到太阳下面暴晒,澄干净之后拿进来,晚上趁大家睡着的时候偷偷帮她擦洗伤口。
  那个营妓很感激她,跟徐直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徐直小声说:“你的阿爺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吗?以前我发烧,阿娘就是这样替我擦洗身体的,我觉得天底下对待我们最好的莫过于阿爺阿娘了。”
  营妓牵住她的手,也压低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我阿爺是个很强势的人,他立场一点也不坚定,总是左右逢源,在不同政见的人之间摇摆,眼里只看得到富贵和权力,阿娘是个懦弱的女人,她胆怯无能,只会附和阿爺,阿爺为了前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徐直似懂非懂,懵懂地回应她,说:“噢。”
  营妓道:“阿爺跟着突厥人逃跑的时候,把我和阿娘遗弃了,阿娘为了活命,就把我卖给高官当奴婢。”
  “高官见我生得好看,请人教我歌舞琵琶,拿我宴飨宾客。”
  徐直静静听着,帮她穿好衣服,扶她在稻草和棉絮铺就的床铺上躺下,顺着她说:“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父母。”
  她波澜不惊,只有微微的愤怒,因为沦为阶下囚之后,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可怜,她还见过更可怕的事情,人们在饥饿的时候,会互相交换稚子,烹煮为食,被围在城内的士兵,粮尽途穷的时候,会先吃老弱病残,再吃妻女妇孺,在这炼狱一样的边城,人命似乎变成了最不值得怜悯的东西。
  营妓又说:“而那时候我只有九岁。”
  九岁……
  现在她们十七岁,这样算起来,那样的日子她过了八年之久。
  “我真的很怨恨。”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一切,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即便深陷淤泥里面,我也没有害过别人,更没嫉妒过别人,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那个官员因为收受贿赂被审判,我以为我能苦尽甘来了,结果却稀里糊涂被收监,被变成营妓,被士兵凌辱践踏,被京城来的中使看上,肆意鞭打,灯油滴在身上,各种用具往我身上用,为什么是我呢?”
  徐直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她只是给营妓擦了擦眼泪。
  营妓盈盈如水的一双眼眸轻柔地望着她,认真地说:“所以,你真的是我遇到过的难得的好人。”
  徐直苦笑道:“这里有很多好人,我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暂时避免了厄运,才有力气发发善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营房里睡下的疲惫的女人们,宽慰她说:“她们也未必不想帮你,我日日拿给你的米粥,有些也是其他人匀给我的,大家都盼着你活下去呢。”
  营妓也不知道信没信,沉默良久,只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如果厄运无法避开,你就找你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只要得到了他的庇护,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欺负你。”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徐直当时是当闲话听的,但是不知怎得就记在了心里,也没想到那么快这句话就真的实践在自己的身上。
  最近军营里的士兵们都比较忙碌,因为魏王打退了云中以北的突厥人,几乎把他们赶出了瀚海沙漠,唐王朝在对突厥的战争中,已经许多年没有获得过如此重大的胜利了,举国都很重视这场战事,朝廷调拨陇右兵团,河东兵团,联合朔方兵团,以及随后从云中过来的魏王率领的静边军,决定在马邑给往西方撤退的突厥人最后一击,将他们彻底打散,从此收起觊觎中原王朝的野心。
  徐直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徐回了,一晃就到十二月份,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汉人聚居地的人们总是变得格外善良,她也算勉强过上了一段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以去找徐回的间隙变得多了起来。
  傍晚时分,偷溜进徐回的帐篷,发现前几天从马料里面挑出来的成串紫色小花依然放在桌面上,茶盏里面的水保持着原来的高度,没有人用过的痕迹,床铺整整齐齐,衣服、书籍、兵器区分地明明白白,地面也干干净净,薄暮光影穿透空气里的浮尘,像有精灵在房间里跳跃,看似一切都恰到好处,怎么就是那么令人感到不安呢?
  徐直不敢去想,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帘,肆无忌惮地穿过人群,见到跟徐回相似的身影就去看那是不是他,向所有投过来目光的人询问,有没有见过那个高丽族的斥候。
  巡逻的士兵拦住她,呵斥道:“这里是军营,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乱跑什么?”
  徐直气喘吁吁道:“大人,你认不认识徐回,就是你们这里的斥候,他十七岁,是高丽人,大约,大约……”
  巡逻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徐直一喜,照着他比划了一下,“大约跟你这么高,你有没有看到他,知道他在哪里吗?”
  徐直攥住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玉牌,巡逻兵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她,勾唇把玉牌收了,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徐直总不好说是他姐姐,想了想说:“他是我男人。”
  巡逻兵不怀好意地问:“你有几个男人?”
  徐直急道:“我只有这一个男人。”
  巡逻兵大笑,摸着她的脸说:“做营妓做成良家妇女,真是怪哉。”
  “只要你肯陪我睡觉,我就帮你找你男人如何?”
  徐直说:“好。”
  她焦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她真的是有求必应,巡逻兵倒是没话说了,正色说:“见过。”
  “不就是军使帐下那个小白脸嘛。”
  “仗着自己略微识得几个字,便将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止见过,我还打过他呢。”
  徐直殷切地点点头,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指望他能继续说下去,巡逻兵挠了挠头说:“这几天没见过。”
  “我们这里的士兵在距离马邑城三十里的地方跟突厥人交战呢,你现在找他干嘛?”
  徐直松开他,双眼噙泪,气馁道:“我也有七天没见过他了,你说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巡逻兵不忍看美人落泪,尤其是这个女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看起来像雪原上的小白花一样,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坚毅,越看越喜欢,怎么格外惹人怜呢。
  他有些不知所措,粗声粗气道:“那倒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