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们真的觉得这是盛世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
  有人突然亢奋,大喊大叫:“回纥兵就要来咯。”
  众人大为惊骇,一时狼狈逃窜,纷纷大叫:“在哪里在哪里?”
  率先喊的人大笑,“骗你们呢。”
  老伯摇摇头,“刚送走了突厥人,又要迎来回纥人,百姓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除非去死。”
  “只要活着,苦难永无止境啊。”
  “老伯,不妨看开一些,活一日开心一日,得过且过。”
  纵酒纵酒,狂歌痛饮,苍颜白发,众宾欢也。
  十二月二十五日,城内有些骚然,兵营里面的人往外出逃,营妓、仆役几乎逃跑一空。
  徐直没有走,她在这里守着徐回,马邑城空荡地让人害怕,她夜里连油灯都不敢熄,有时候风吹来,帐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又会想到伤兵营里面牙齿与骨头摩擦的声音,她感到害怕,抱住徐回瑟瑟发抖。
  灰尘落满桌椅,她也无心去打理,除了一日三餐几乎不再到外面去,徐回怎么还不醒,徐直半夜三更梦中惊悸,会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边塞的荒城里,身边陪着一个半死的人,有时候比陪着一个死人还要可怕。
  而最可怕的还是活人。
  大约又过去三日,有小队兵马从南方来,他们在这里暂作休息,徐直不敢出去,提心吊胆过了一日。
  第二天,来了两个宦者,四个禁卫军,他们径直来到徐直住的地方,把她从帐篷里面请出来,拿出李泽的令牌,勒令她跟他们一起回长安。
  徐直很抗拒,她一点也不想去,她说:“你们在骗我,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魏王殿下,我也不认识这块令牌,你们无权让我跟你们走。”
  她哀告道:“我的阿兄还躺在这里,我不想走,我不是长安人,我不去。”
  宦者须发皆白,双目精光闪烁,他拿出纸和笔,有条不紊地将徐直说的话记下来,劝解道:“何必呢,认识魏王殿下有什么不好,去了长安说不定还可以封你做王妃,呆在这里不安全,徐娘子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臣从长安千里迢迢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另一个年轻的宦者与他对视,也出言相劝:“何况我们也不单纯是为了你,徐娘子总得为肚子里面的皇嗣着想一下。”
  徐直条件反射地去捂自己的肚子,错愕道:“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你已经得了魏王殿下的宠幸,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徐直被他直白的话激地脸色一阵发白一阵发紫,干脆利落地说:“给我药喝就好,我不去长安。”
  胖的那个宦者看了她一眼,立马低下头奋笔疾书,瘦的宦者双手抱臂,悠哉地向后斜了一眼,食指向她优雅地一指,后面站着的禁卫军立马会意,上前一躬到底,说声“得罪了”,马上就要过来拉她。
  徐直简直要崩溃了,她大声说:“那是露水姻缘,是情非得已,我根本不喜欢什么魏王殿下,我也不想去长安,我就是一个营妓,去了长安会有辱他的身份。”
  “魏王殿下一早说好了,只要战争打完了,我就是自由身,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宦者面面相觑,问她:“有人证吗?谁能证明魏王殿下说过这句话。”
  徐直想了想说:“没有,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他真的跟我说过这句话。”
  禁卫军已经把她扛到肩上。
  两个宦者一并转过身,款款迈步,道一声:“既无实证,这些话就等你见了魏王殿下再亲自跟他说吧。”
  徐直欲哭无泪,她急忙说:“还有我阿兄,我阿兄要跟我一起走。”
  但是显然李泽并没有让他们带除了徐直之外的人回长安的意思,因为这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活死人一具,等到了长安徐娘子会有新的际遇。”
  “殿下让我们告诉你,不相干人等不需在意。”
  她终于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多么不讲道理的人,愤怒道:“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难怪我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宦者看她情绪激昂,一手将她敲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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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两京(一)
  徐直再醒来,马车已经行出三百公里,驶过汾水,即将抵达太原,马邑城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她离开马邑的时候天将将擦黑,如今夕阳晚照,天幕低垂,留有一丝缝隙的车窗外树林高耸,鸟儿惊飞,雪雾交缠,凉意袭人,她倾倒在马车中间的软毯上面,长途颠簸让她失去力气,有些恶心作呕,即便此刻意识回笼,也久久无法起身。
  那晚之后,李泽允许她去见徐回,徐直见到有行医手法高超的医师照顾徐回,她还挺高兴的,徐回会恢复地更好更快,接下来的三日李泽没召见她,她也乐得自在,难得过上几日没人欺负,心平气和的日子,对未来的希望也在慢慢高涨起来,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
  但是第五天,兵营里面的工匠和医师就陆陆续续撤走了,徐直请求他留下来,医师说:“我等从长安来,马邑的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没有魏王殿下的敕令,赎我不能奉陪。”
  她当时也萌生了一些找到李泽,请求他带他们回长安的想法,长安是大唐的首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那里风云际会,群英荟萃,一定可以给徐回提供最好的治疗条件,但是她以什么理由去求李泽呢?难道她还要接着出卖自己?而且即便李泽同意她,这一路上的不确定因素也太多了,徐回现在的身体,恐怕受不了路途遥远的艰辛,不如就此留下来。
  何况她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这段经历的地方,大唐民风开放,幅员辽阔,她也应该逃出这里,做一个襟怀坦荡,堂堂正正立世的人,绝不该一旦得人相助,就想着能不能永远依附于一个人。
  亏得她还安慰自己,李泽虽然强势,霸道,但是好歹信守承诺,有好好帮她照顾徐回,还给她衣服给她钱,尽管有些不光彩,不过想想如果没遇见李泽,处境可能比这些还要糟糕,徐直伤感之余,也就释然了。
  她唯一的祈望就是跟徐回一起活着。
  她绝对不去长安,绝对不想再看见李泽,目睹她丑态的人,她现在一个也不想看见。
  徐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拍马车的门,两个宦者一左一右回应她:“徐娘子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到太原了。”
  “等到了太原府的驿站,自然就放你下来,行路辛苦,目前你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安全。”
  徐直问:“两位大人可有称谓?”
  两扇车窗分别被人从外边拉开,左边的人眼波流转,露出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坐在马背上跟她施礼,言辞间颇有几分随性自在的意味。
  “在下杨玄礼。”
  右边的人道:“在下李正己。”
  徐直迫不及待地扒住车窗,言之凿凿:“杨内侍,李内侍,我真的不想去长安,你们认识朔州刺史徐挺吗?他是我的阿爺。”
  “天宝十三载,突厥入寇朔州,我阿爺招募全城的成年男子英勇抵抗,遭遇突厥围城长达一月,城中粮食吃尽,我阿爺不想看到人相食的局面,当夜率领五十精兵设计打开突厥的包围圈,送朔州别驾杜瀚出城寻求支援。”
  杨玄礼看了她一眼。
  徐直接着道:“杜瀚拖延时间,援军不至,致使朔州沦陷,他诬陷我父,将边城重镇拱手让人,朝廷派来的监御史核查之后,依照大唐律法,”
  “叛徐挺枭首,妻子儿女赐自尽,族中远房男子一律充军,女子一律没为官妓。”
  这道判决,在过去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徐直背过无数遍,每次都锥心刺骨,忍不住泪流满面,但是今天她再讲,反而十分平静,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
  她又去看李正己,李正己道:“你如今能活生生出现在这里,理应是执行命令的官员里面有人生了几分恻隐之心,是故留你一命。”
  “噢,不对,还有你的阿兄。”
  徐直摇摇头,说:“李内侍,不是这样的,这些是我阿娘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的。”
  “杜瀚拿我和阿兄的性命相挟,逼迫她活着,阿兄被送去军营,我跟阿娘被送去乐营,阿娘为了我,备受苦楚,也为了能活着跟阿兄见面。”
  说到此处她放低了声音,细语喃喃:“阿娘不是我的亲娘,阿兄也跟我没有血脉关联,阿娘对我甚好,阿娘死了,这世上只有我跟阿兄。”
  “我和阿兄约定好,那些恩怨我们通通舍弃,只要能一起好好活着。”
  “他对我至关重要,于情于理我都无法将他抛弃。”
  “我把他看得比我自己还要重要一百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绑了我到长安,留我阿兄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