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难得见三郎中意一个女子,做兄长的也想替我家阿郎看看她到底有何能耐。”
  杨玄礼在蓝田县漫山遍野找了徐直三天,终于在灞水附近的一座矮山上找到她。
  此时刚过午时,那小娘子穿着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山冈上狂奔,一边跑一边高呼“救命”,后面还有乡野村夫拿着刀在追,他们经过的地方,恰好是一片坟园,几十个坟包为他俩做陪衬,杨玄礼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他又笃定自己绝对不会看错,因为她实在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质,唯诺又大胆,窝囊却执拗的模样的确是天底下独一份,她又有那样白的皮肤,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当即拉弓射出一箭,快要追上她的男人,手里的刀猝然落地,跪倒扑前,滚下了山冈,徐直又跑出一段距离,才神色张惶回头去看,看到随山石滚落的尸体,又看到向她走来的杨玄礼,劫后余生的她,放下一切脸面,大步穿过草地扑进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喊:“杨内侍,杨内侍。”
  杨玄礼真的有点介意,他一向干净爱洁,而她此刻全身上下都脏兮兮,说出口的话也不禁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徐娘子为何要跑,害得臣到现在连口饭也没吃上,三天的时间全用来找你了。”
  徐直惊慌失措,魂不附体,话只听进了一半,呜呜咽咽道:“他家砧板上的肉,不是人,是猪。”
  杨玄礼任由她扒着自己,不解道:“什么?”
  她似乎是被看到的一幕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有肉在他家的砧板上蠕动,我看见那不是猪。”
  徐直犹自沉浸在目睹那可怕场景的恐惧之中,她瞪大一双眼睛,双目却仓惶无神,两手又抱紧他几分,杨玄礼遂说“失礼”,将她拦腰抱起,吹了一声口哨,远处寻她的人马一起往中心地带聚集,到达安全地方之后,她就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也丧失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更不敢一个人待着,杨玄礼听到她的尖叫声,自己也上了马车,他打开装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金丝楠木梳,蹲下来帮她梳理头发,她背光躺在软毯上,肩背发颤紧绷,眼睛爬上恐怖的红血丝,面对着墙哽咽啼哭尖叫。
  杨玄礼一边将她锈结的头发梳开,一边无奈道:“娘子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别一个人藏在心里不告诉,也说出来让臣开开眼界。”
  徐直嗫嚅道:“说出来,你会害怕的。”
  午后的阳光落在左手上,躺着的人的轮廓被光线撕出绒绒毛边,梳子穿过她的每一根发丝,令她绷紧的神经有些松动。
  杨玄礼不紧不慢地梳着,等待着,“也许臣不害怕呢。”
  鼓励着她,“说来听听。”
  徐直用两根食指勾缠着衣角,细碎拼接地说出笼罩在她心上的阴影。
  “有一个穿红色绣花鞋的侏儒,她有一个儿子,她在路边捡了我,要我嫁给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我不愿嫁给她的儿子,他们要把我锁到猪圈里面。”
  她呼吸急促,蓦然转过身,眼睛看着他,又像在看着别处,“我想逃跑,想从厨房的窗户上翻出去,看到砧板上面有一条蠕动的猪,她求我救救她,救救她。”
  徐直抱住头,痛苦地蜷缩起来,“救她,救她。”
  杨玄礼大致知道她看到什么了,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到怀里,抚着她的头发道:“好了,你如今安全了。”
  “那些脏东西,就让它过去吧。”
  他笑道:“如果徐娘子实在看不惯,臣去替你杀了他们吧。”
  徐直在他怀里一抖,频频摇头,“不要杀她,不要杀她。”
  “好吧,不杀他们。”
  马车戛然停下,车夫在外面道:“内侍大人,长安到了。”
  杨玄礼屈指挑开车帘,外面日已落,天已黑,黑暗的深处,站着几个身着绯衣的宫人,更深处,掩着一片紫衣,他从马车上下来,紫衣更加显露出来,圆领,右衽,黑皮靴,犀角革带,金鱼带,军容头下面是一张稳重而萎黄的脸,浓眉之下是一双混浊精明的眼,此人正是陛下身边的高内官。
  杨玄礼上前一步,叩拜,“奴婢参见至尊,拜见内官。”
  高力士径直走过了他,到车边弯腰,低沉浑厚的声音对里面的人说:“徐娘子,陛下想见你,请跟奴走一趟吧。”
  许久没人理,高力士上前拉开帘幕,那女人背影簌簌对着他。
  杨玄礼道:“禀告内官,她受了刺激,一时思路混乱,怕是问不能答,内官不要怪罪。”
  高力士站直甩袖,杨玄礼小跑上前,复又回到马车里,小心把她拽出马车,徐直一看到许多陌生面孔,抖擞着搂住他的胳膊。
  杨玄礼此刻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反手抱了一下徐直,用众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跟她说:“高内官是好人,你跟着他走很安全。”
  “带你见的,也是好人。”
  “徐娘子要听话,不可再生事端,魏王殿下知道了会生气。”
  徐直似乎是听进去了,任由高力士拉过她。
  走的时候,试探着回头看他,杨玄礼低着头,很快谁也看不见谁了。
  第16章 江南(一)
  明皇居住的兴庆宫,靠近春明门,东接飞龙院,中间有夹城复道,北经通化门以达大明宫,南通延庆门入曲江芙蓉园,不为外人知也。
  兴庆宫内有龙池,池边种垂柳,奇花异草杂植,殿阁舞榭妆台袅娜相衬,百尺翡翠帏,萦烟拂地垂,龙池西有兴庆殿,明皇与贵妃长居此处。
  徐直见到至尊,却是在龙池东北角,与兴庆殿遥遥相对的沉香亭,沉香亭四角攒顶,上覆碧色琉璃瓦,博弘敞丽,堂庑虚静,丹槛绣椽,重帏叠幛,迎送流风。
  元宵节,亭周却一片寂静。
  高力士把她带到亭中,徐直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恍惚惊惧,举止失措,不甚踩到裙裾,跌倒在中间陈设着的天青色双层芙蓉纹琉璃熏炉之前,妆容散乱,来之前高力士让宫人给她洗了澡,装饰换上新衣服,以免冲撞了天颜。
  亭内设幄坐,至尊和贵妃坐于珠帘之后,高力士催促她向陛下和贵妃娘娘问安,徐直跌跌撞撞站起来,三跪九叩,她很勉力才理解了高力士的话,斟酌着说:“至尊圣体恭安,妾问贵妃娘娘安。”
  虽然散漫随意,却意外显得她憨态可掬,毫不做作,话音一落,帐帷后面传来一声极轻的珠圆玉润的笑声,先至尊一步,请她起来说话。
  徐直站起来,听到一道年老威严的男声,“三郎竟找了这么个模样的女人,出身也不好,如何配得上李家?”
  “高力士,可请医师给她看过?真的有孕吗?”
  徐直偏过头去看墙上挂着的琉璃宫灯,抬头看描彩的屋顶,看帏幄后面贵妃娘娘露出的月白色云纹步履,唯独不将他们的话放在耳中,似乎他们讨论的都是些跟自己无干的东西。
  高力士道:“回至尊,她的确有孕一个月了。”
  徐直闻言,瞳孔骤缩,她猛地回神过去攥住高力士的手,高力士也没有甩开她,她质问一样的眼神,显然是把他当做了别人,怨恨的语气字字泣血,“你答应过不让我怀孕。”
  “我喝了药。”
  高力士惊道:“娘子慎言。”
  徐直不听,她一把推开高力士,悲悲切切地小声控诉:“我一开始骗了你,你便要这样报复我吗?”
  她抬高声音道:“我骗了你,而李家骗了天下百姓。”
  “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不能放过这天下人?”
  高力士冷汗直流,帐后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嗽声,贵妃突然哭喊:“陛下,你怎么了陛下,不要吓坏臣妾,快来人,陛下吐血了。”
  宫人侍卫一并冲进来,徐直情绪激动,捂着耳朵想躲开这一片嘈杂声,她抬脚狂奔出去。
  高力士一边高呼“来人”,一边指着外边说:“拦住她,快去拦住她。”
  “宫廷大内,禁止疾走。”
  徐直被灌下堕胎药,发配掖庭宫。
  天宝十五载一月十六日,范阳军联合同罗、室韦、奚部落,卷土重来,来势汹汹,潼关、华阴相继失守,天子出逃,长安沦陷。
  吐蕃联合南诏寇姚州、雋州,霸占河西九曲之地,党项人反叛,印度人、阿拉伯人攻陷广州,回纥人南下,进逼银州。
  平卢军再次攻洛阳,洛阳沦陷,两京沦陷。
  叛军占领长安,大肆劫掠,十室九空,饿殍满街,皇城内宫女出逃,长安百姓偷盗国库珍宝,官军趁乱加入抢劫,贼匪蜂拥。
  车驾行至马嵬驿,士兵哗变,贵妃被赐死,天子幸蜀,官员亲信相继而至者最后不过一千三百余人。
  太子殿下于灵武登基,尊明皇为太上皇。
  尊三皇子李泽为皇太弟。
  接下来的两年,李泽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他忙于打仗,忙于收复两京,他将活着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忙碌,在战火杀伐之中,他变得愈加苛刻严酷,越来越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