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南诏急于摆脱吐蕃,然而依照南诏现在的国力,虽然可以在西南民族里独霸一方,却无力承担跟吐蕃断交的后果。”
  “唯有在吐蕃之外,再找一个盟友。”
  “南诏,需要大唐。”
  郑蛮利欣赏的眼光已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这位中原来的使者,不仅博古通今,更能见微知著,凭借一些细节,就对南诏的困境洞若观火。
  郑蛮利佯作傲慢道:“卿以为,盟友就非唐朝不可吗?”
  徐回斩钉截铁地说:“大唐可以帮助南诏牵制吐蕃一半以上的兵力,所以南诏,非大唐不可。”
  车轿停了,外面的天色已晚,随行的仪仗兵躬身到车门前面说,“王师,王的寝宫到了。”
  郑蛮利沉肃道:“知道了。”
  他们并没有下轿,郑蛮利再次看向徐回,温声向他表达歉意,“卿说的不错,雅州的南诏骑兵擅杀吐蕃人,的确是对两国联盟的破坏,不过卿应当不知,那日率领骑兵队的是吾王的王叔,王叔这件事做的不妥,吾王正在宫中审判他,要劳烦卿与我在此处再等片刻。”
  徐回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而是善解人意地说:“我愿意等王到深夜。”
  郑蛮利再度惊骇,他面露异色,骇怪地打量他,涩声询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回微微一笑,表示这并不难知道,“我观察到,苴咩城内遍布着吐蕃的使者和暗探,如果被他们发觉南诏王接见唐朝的使者,一定会给南诏带来灾祸,所以我推知,王一定会在深夜接见我。”
  郑蛮利苦笑,笑音由低沉渐渐变为爽朗,他盯着面前的高丽少年看了好一会儿,年迈而昏沉的眼睛,目光一瞬间显得神气矍铄,他扶住车窗,猝然倾身,满含渴求道:“卿可愿留在南诏?”
  “我将爱女嫁你,奏王聘你为相,可好?”
  “只要你愿意,你明天就是清平官。”
  “南诏……在你手中,未来必将雄居东方,”
  郑蛮利求贤若渴,不厌其烦地说:“你愿意留在南诏吗?”
  徐回不愿意,他彬彬有礼地告诉郑蛮利:“在长安,还有我爱的人,她在等我回去,”
  “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抛弃她。”
  郑蛮利不以为意,他谆谆劝导徐回:“上天给了你这样的智慧和头脑,必然要叫你建立远大的理想,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会明白,男女情爱不过如梦一场,年少的爱人更是如过眼云烟,‘爱’是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到底,它算什么呢?”
  “爱一个人,远不如爱天下人来的重要。”
  “你应该放下心中的私念,把这爱化解为对天下人的奉献。”
  徐回坚定不移道:“也许这天底下有一点聪明的人,他们追求的东西,都应该如大人所言,毫无疑问,这样天下会变得更好,”
  “但是在我心里,是先爱一个人,才爱她所在的国家,爱她所属的民族,”
  “也应该在爱一个人的时候,爱上她的国家,爱上她的民族,不然就不能称之为爱。”
  这个问题在很久以前就存在在他的心里,大唐带给他很多苦难、背叛和困厄,为什么他愿意永不背弃,这一路,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因为他爱她。
  大唐,是他们相爱的地方,李唐天下,是他们相爱的时代。
  “我一定要回去。”
  此后,郑蛮利三度挽留,依旧不能变更他的意志,遂在异牟寻的授意下,送他们回国。
  他们费时二十天,一路躲避过吐蕃的眼线,穿过重重战区,终于又回到长安。
  但是那个昏君,不仅连人都不让他见,竟然再度把他关了起来。
  第52章 洛阳(二)
  自从那天在牧马场, 听到徐回回来的消息,她就连连哀求他,想要去见到徐回。
  李泽不同意她, 她就连门也不肯再出了, 膳食、汤药也不肯吃,不肯喝, 每天就躲在寝殿里面以泪洗面,最近几日, 她更是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李泽从李泌那里回来,宫人上前侍候他更衣,告诉他,娘娘依然不喝药,膳食喂了几次喂不进去, 李内侍亲自来劝也不可以,哭得实在伤心。
  李泽仰坐到窗下的罗汉榻上面,几番反复才压下心中怒气,阴恻的目光暗含讥讽,散漫而凌厉地盯住通往寝殿的那扇雕花繁复紧紧关闭的门,半晌冷笑一声, 暗自思忖:“那贱人不回来, 她尚且还能装出几分要好好跟他过日子的样子,”
  “说什么向他道歉, 只要贱人能活着,保准与他一刀两断,甘愿弥补他,总之她能为了救那贱人好话说尽,有时候居然还说的他有一两分心软, ”
  “现在贱人一回来,所有的许诺立马抛到九霄云外,仁义礼智信全部忘诸脑后,他们在一起交缠的上百个日日夜夜,她也丝毫不留恋,”
  “数次想要往外跑,跟她说话半天,她都能不看他一眼。”
  说实话,他真的哄她都有点哄烦了,眼泪那么多,天天擦不完,他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回来。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真生成她这般爱哭模样,那他是真的有点介意……
  外面天色已晚,夏日的夜风也带着炎炎的余温,徐徐吹过门窗,他烦躁地扯开衣襟,缓慢饮了两盏茶,吩咐宫婢:“去把药膳端过来。”
  一下午,宫婢、内侍、医师数次进进出出,虽然悄无声息,但是她躺在床上依然能感觉到门多次被推开,她已经没力气了,安静地睁着眼呆呆看着床幔,床幔几度被掀开,多是宫婢们来劝她用药,最终都一无所获,最后一次,是李正己来看她。
  河北道的藩镇嚣张跋扈,李月居然因为没能如愿收到朝廷的委任状,放任手下的牙兵殴打天子派来的中使,据李正己跟她透露,那些牙兵牙将都十分凶残,他到达成德节度使居住的牙城之后,李月正在徒手做羹汤,锅中的肉煮的软烂,他宣敕完毕,李月召来一名姬妾,当着他的面跟她戏弄,随后那女人来不及尖叫,就被他推入锅中,顷刻于沸水中消失不见。
  “娘娘,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危险,”
  “简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如今到了夏天,窗外烈日炎炎,幸而两仪殿内种着许多高大的杨槐,遮天蔽日的浓荫让室内即便不放冰块,也显得十分凉快,她穿着露肩的暖黄色襦衣,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被那颜色衬得越发白,两只匀称瘦削的脚裸在长裙外面,右边的脚踝侧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红色小花蛇,俯在凸起的踝骨上面,紧紧攀爬着她的衣摆,会不由自主吸引人去看。
  一旦注意到有人看那条小花蛇,她就会感到不满,下意识地把脚撇开,缩进裙子里面。
  李正己贴心地帮她侍弄好衣摆,把两只脚都遮起来,她两手交叠在腹前,难得向他瞧过来,认真地瞪大了双眼。
  李正己像讲故事那样,接着道:“臣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意,这倒不是因为臣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臣认为自己代表的是皇家的威权,而他行事胆敢如此嚣张,”
  “这跟当年的安禄山有什么两样?听说他的儿子安庆绪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对待辖区内的女人儿童,都是一样的凶残,”
  “臣实在看不过眼……”
  见李月既不开口,亦不拜谢,他于是打算离开,他本以为李月再胆大包天,也多少得顾及几分皇家颜面,至少不敢阻拦他离开,李月倒是真的没有拦他,还贴心嘱咐他:“中使大人,好走。”
  但是他刚迈出三步,两边的牙兵就一拥而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李月并不阻止,李正己差点被他们撕成碎片。
  “本来,本来呢,臣真的回不来了,”
  他现在其实一点也不害怕了,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不过她好像很爱听他讲这些故事,他已经讲了很多遍,真是不厌其烦,她倒是也很给他捧场,每次一听,就忍不住泪珠涟涟,饱满的一汪秋水盛在微凹的眼窝里面,湛黑的眼珠深若寒潭,单纯到毫无知觉,她一点也不认为他在欺骗他,全副身心地去跟他共情,似乎在试图用倾听减少他的苦难。
  “幸好臣遇到了好人……”
  这时候,他给她喂药膳,就能喂进去一点。
  两勺过后,一旦察觉了他的企图,就不肯再喝了,樱红的唇轻撇,不看他垂下了眼睑。
  一直到李泽回来,她还是保持着这样的姿态。
  什么东西,真是一看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即便这样,他还是耐着性子把她抱起来,她倒也不敢抗拒他的拥抱,两腿乖乖地环住他的腰,虽然才一个多月,并没有显怀,肚子一点也没有隆起来,李泽会放轻力道,避免压到她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