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青泊垂眸看着裴枝的面庞,发现跳舞时的裴枝就像变了一个人。此时的她明媚、自信、优雅且迷人,身上的颓丧、敏感、不安都在这一刻褪去了。
  怎么放松?你教我
  沈青泊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裴枝将搭在她肩上的手滑落到她的腰上。
  裴枝一只手握在沈青泊的腰窝处,另一只手握住沈青泊的手,带着她在这个种满植物的阳台上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摇晃晃。
  如两只翩舞的蝴蝶,沐浴在夏日阳光与植物芳香之中。
  最后的夏风拂过此地。
  她们身边的两色芋、三色堇、常春藤、绣球花都跟着她们一起在音乐中摇摇晃晃起来。
  整个世界都在起舞。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且轻盈起来。裴枝世界里的痛苦与幸福在这一刻分离了。
  清风也撩起裴枝的发丝,她蓦然凑在沈青泊的耳边,声音混入这场风里:放松你可以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一株植物,只需要跟着风摇晃就可以了。
  于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在她们离别前的最后一刻,裴枝并没有教沈青泊要怎么跳舞,而是教她可以把自己当成一株植物。
  听到这,沈青泊很淡地笑了,看着裴枝的眼睛,反问她:就像你一样吗?
  裴枝顿了一下,眼睛里杂糅着很多复杂的情绪,舞蹈是她生命里纯粹的热爱,却也给予了她太多的痛苦与伤害。
  但即使如此,裴枝还是仰起头,目光坚定,语气笃定地说:这不一样我喜欢跳舞,但是我不会在跳舞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一株植物。
  其实沈青泊并不诧异这个答案,不过她还是问裴枝:为什么?
  为什么渴望把自己当成一株植物,却不能接受在跳舞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一株植物?
  就在这时,音乐进入了尾声阶段,裴枝松开了牵着沈青泊的手,转身从她的怀里离开。
  她看着裴枝真的如一只绿蝴蝶一般,煽动着她的蝶翼,轻飘飘地飞离了这个被植物包围了的世界,也离开了她。
  裴枝没有回答沈青泊的问题。
  只留下一句话混进《at last》最后的鼓点里
  再见,沈青泊。再见,姐姐。
  第2章 五彩芋
  裴枝可以笃定地告诉沈青泊她无法在跳舞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一株植物,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
  裴枝依旧记得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走进舞室,当音乐声落下时,她恍若听到了某种召唤,肢体自然而然地跟随着音乐声摆动起来。
  如风中的一株植物般。音乐就是她生命里的风声。
  在此之后,舞蹈占据了裴枝生命里的绝大部分时间。早在她十二岁那年,老师让她们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梦想时,她就写下:
  我要站在舞台上。我要灯光为我而亮。我要跳舞。我要世界的掌声。
  是的。裴枝不想轻而易举地路过这个世界,她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些只属于她的事情。比如,一个只属于她的舞台,一些只属于她的掌声。
  为此,裴枝愿意舍下安逸的生活,孤勇地走进不知去向的河流里。为此,裴枝也愿意去承受被河流淹没的风险。
  后来,那些和她一同写下梦想的同学大都梦想一变再变。只除了裴枝,一成不变。
  她六岁开始学跳舞,十二岁参加比赛,十七岁去海外当练习生,二十一岁回国参加选秀节目,二十二岁出道。
  她如此坚定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把自己关在练习室里日复一日地练习。
  年少的裴枝如此笃定地以为,终有一天,她会站在一个只属于她的舞台上,会有一束灯光只为她而亮,她会在舞台上跳舞,倾听世界为她而响的掌声。
  两个月前,裴枝出道了,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那天。
  出道夜时,裴枝迎着灯光与掌声,迈过一个个台阶,直抵高台。裴枝没想到的是,她登上的高台也是一场命运无情的审判台。
  世界在她的面前脱落,裸露出斑斑锈迹。
  -
  这是裴枝来到城郊这间出租屋的第一天。
  她已经很多天睡不着觉了,每次一闭上眼睛,她就会看到那些充满恶意的语言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的场景那般永无止境地上演着,而她无法遏制,只能眼睁睁地目睹。
  目睹着流言的沙砾滚成巨石,一次又一次地碾过她年轻的身体。
  时隔多日,裴枝透过屋内的镜子看到了自己。她的眼睛下方是一片倦怠的乌青,漆黑的瞳孔里也没有一丝光亮。长袖遮住了她皮肤上残留的疤痕,只裸露出一些略显病态的苍白。
  只看了一眼,她就慌张地挪开眼,急促地在室内找来一张海报,将其粘贴在镜面上,好让如此狼狈的自己不至于被清晰地看见。
  做完这一切后,裴枝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屈起双膝,低头把自己埋进去,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沾湿了她的衣服。
  裴枝无法接受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一个狼狈、痛苦且麻木的自己。一个和原本的自己一点都不像的自己。
  就在这时,裴枝的电话响了,来电是她的经纪人。裴枝用手背擦掉眼泪,缄默地把电话挂掉,随即将手机关机扔到了一边。
  从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到城郊的一间出租屋,裴枝所带的东西只有一个行李箱。她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
  裴枝带的东西很奇怪。
  一双破旧的舞鞋,一个弦快断了的尤克里里,几本被翻了很多遍的书,几包她喜欢吃的抹茶味悠哈糖
  总之,不像是带过来生活的,更像是她挑选了一些喜欢的东西,来陪她共度死前最后一段时光的。
  在裴枝带的书里,其中一本就是韩江写的《素食者》。
  裴枝在首尔当练习生时,喜欢上了韩女文学。她很喜欢韩江写的《素食者》。两年前,她看这本书时猜测着为什么英惠想要成为一个素食者、一株植物。
  她当时的答案是因为英惠的生命里遇到了太多肉食者,原生家庭、婚姻乃至整个父权社会都在啄食着她,让她痛苦地被咀嚼。
  而两年后的裴枝也遇到了她生命中的肉食者。
  肉食者露出丑陋的獠牙,以流言攻击她,以不平等的合同雪藏她。裴枝想要和公司解约,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无法偿还的天价违约金。
  那时的裴枝才意识到,她的出道梦彻头彻尾都是一个牢笼,一次诈骗。
  年轻气盛的裴枝开始了她的反抗,换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抹黑,在舆论的漩涡中,她的形象被塑造成了一个疯子。
  这是一个文明的时代。
  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以一个擅长胁迫、擅长以言语施暴的野蛮时代。
  当无数流言蜚语向裴枝涌来时,世界在裴枝的眼前崩塌了。她看到她的世界里尽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于是,痛苦的裴枝选择了逃避这一切。她决定隔绝和外界的联系,让自己躲进这间城郊的出租屋里。
  但是,即使她逃避了一切,痛苦依旧如影随形,如一块顽强的皮藓根植在她身上。
  裴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生、面对死、面对生命、面对自己。
  甚至,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间出租屋里活下去。
  -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发现她的邻居很喜欢养植物。房子之间的阳台是挨在一起的,中间只隔着一堵并不高的矮墙。所以裴枝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隔壁阳台的景象。
  隔壁宽敞明亮的阳台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光斑洒在那些植物,绿色的枝叶在风中摇曳,一如流动的绿河。
  裴枝看得出神,一种诡异的想法也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发现自己好想变成一株植物,不用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在痛苦中活下去,只需要等待阳光和雨露。
  她好想变成一株植物。
  就在裴枝想得出神时,隔壁阳台上走进来了一个女人,她偏高偏瘦,穿着简约的棉麻服装,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长发被随意地挽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泊又知性的气质。
  那个人,就是她的邻居沈青泊。
  裴枝愣住了,目光紧紧地看着沈青泊。看着女人娴熟地为植物浇水,剪掉它们多余的杂草与枝叶,将每一株植物都养得生机蓬勃、美丽精致。
  看到这时,裴枝心里的想法变得更诡异了。但与此同时,她体内结块的思绪开始脱落,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以最猛烈的速度蔓延开来。
  裴枝不自觉地掐紧自己的掌心,试图想通过身体的痛苦来缓解一下自己心中这个诡异的欲望。
  因为她发现,她好想好想变成沈青泊养的一株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