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沈安之喉结滚动了一下,唇角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上扬弧度,硬生生压下去,“如今五月初,算不得冷。”
姜喻不以为意地“嘿嘿”干笑两声,心道沈安之这小崽子年纪不大,小时候就是个油盐不进的木头。
她不恼,晃了晃小腿,自然而然转开话头:“诶,你怎会识得这么多字?还写得这样好?”
沈安之怔住,下意识抬首望向破庙西侧斑驳的墙面,目光空洞,仿佛穿透厚重的砖石,望见某个早已湮灭的影子。
他这年纪本该藏不住心事,可他早熟而沉默。若是旁人问,他定是置之不理。
眼角的余光扫过姜喻亮得惊人的眸子,知晓她是自己的小红雀,鬼使神差地开口:“……一个疯乞丐教的。”
声音低沉下去,手中枯枝无意识地在灰土里划着痕,“满口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是个落魄书生。成日里嚷嚷着被人顶了功名,钱财两空,半疯半醒地在这破庙里捡到了我。”
枯枝在“死”字上狠狠拖出一道长痕。
“不过……他早死了。”沈安之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投出一小片阴翳,“死了也好,不用再受罪……”
姜喻托着腮的身形慢慢坐直了。
火光映着小小少年清瘦的侧脸,强压下的孤寂和悲凉无声弥漫。心尖像是被细针密密扎过,泛起绵密的疼。
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姜喻忽的张开手臂,用力地抱住了他单薄的肩背。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微凉的发顶,笨拙又温柔地揉了揉。
“别怕呀,”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像哄着易碎的琉璃小孩,“信我,你以后肯定会越过越好,越来越厉害的……”
——厉害到成了魔主。
姜喻脑中闪过熟悉身影,心头蓦然一刺。
哪怕分明是同一个人,怎么长大后就那么嘴硬了?
这念头让她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从未被人如此温柔以待,鼻翼间瞬间充盈着小姑娘馨香,像冬日里第一缕冲破寒冰的光。
沈安之浑身僵住,晦暗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微弱的星火悄然投入干柴,逐渐亮起,明灭不定地疯狂闪烁。
他迟疑了一下,一点点地收紧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将她更用力地抱在怀里,瘦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真的吗?”闷闷的声音从她肩窝处传来。
“真的,千真万确。”姜喻用力点头,掌心隔着单薄衣料,安抚地轻拍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
她是妖,却是唯一对他好的妖。
姜喻不知他心中所想,手安抚拍拍他后背,想着该怎么样的理由继续赖在他身边。
沈安之无声的发泄完情绪,仿佛过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手。
他脸颊染着不自然的薄红,迅速别开脸,起身走到庙角,默不作声地抱来最干燥的枯草厚厚垫上,又将自己那堆破旧衣物铺开,勉强整理出一方还算洁净柔软的“床铺”。
“早些歇息。”沈安之嗓音恢复了惯常的低哑平静,听不出情绪。
姜喻眉眼弯弯,毫不客气地“嗯”了一声,笑嘻嘻地躺了上去,故意把身下的干草压得窸窣作响。
沈安之反手枕在脑后,目光沉沉地锁着姜喻躺下的纤细背影。
指尖无意识捻着草梗,心底翻腾:
她还会变回那只小雀吗?若她执意不肯,又该如何护她周全……
另一侧,姜喻闭着眼毫无睡意,悄悄翻过身,借着月光偷觑沈安之的眉眼。少年安静躺着,呼吸平稳,仿佛全无挂碍。
她心头莫名有些堵,这人怎么就不担心她这只“小雀”一去不返呢?
夜色中,各怀心事的两人,姜喻终是按捺不住,小声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声音立刻响起。
“那……聊聊天?”姜喻撑起一点身子,视线瞟向一侧打盹的小小少年。
“聊什么?”
“你一个人就住在这破庙里?”
他声音适时染上几分落寞:“倒也不算全然一人。原有一只小红雀,日日相伴。只是今日……”
沈安之顿了顿,佯作低沉,“它却迟迟未归。”
说话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方向。
姜喻心头猛地一跳。
糟了,小红雀和她此刻的人形,怎能同时出现?
脑中急转,含糊地小声安慰:“许是……许是贪玩,在哪里耽搁了吧……”
“嗯。”沈安之唇角悄然弯起弧度,随即合上了眼。
见他闭目,姜喻也不好再问。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渐渐感到熟悉的倦意涌上,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待她一个激灵惊醒,眼前景象已缩成熟悉的视角,她又变回了毛茸茸的小红雀。
看来妖力终究不稳,尚不足以长久支撑人形。
姜喻懊恼地扑扇了下翅膀飞起,落在沈安之颈窝处。小小的脑袋依赖地蹭了蹭他。
随即,她叼起白日里买的那些东西,费力地拖到破庙显眼处放好。最后又衔起那条绯红的发带,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摊开的掌心。
如此伪装成懂得知恩图报的小姑娘,留下谢礼后悄然“不辞而别”。
等他日她再变回来,凭沈安之这小小年纪,定然瞧不出破绽。
姜喻小得意地盘算着,安心地闭上眼,在他肩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盹。
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很快睡得歪歪倒倒。
一只温热的手掌悄然拢了过来,轻柔将她护住。
迷糊中,姜喻本能地往温暖的颈窝处钻了钻,寻得一个最安稳的依靠。
月光下,沈安之的唇角无声地勾起,这才真正沉入梦乡。
姜喻再次悠悠转醒,沈安之正梳理长发。少年乌黑的发间,束着的正是那条绯红的发带。指尖拂过发带,动作从容。
姜喻满意地“啾”了一声,欢快地飞落在他肩头。
沈安之再未提起昨日神秘出现又消失的小姑娘,仿佛那只是一场幻梦。
姜喻也乐得装傻,只安心扮演小红雀,寸步不离地守着沈安之,等待他命中注定的机缘,顾疏雨的出现
。
周遭的战火暂时平息,远方蛰伏的妖气却开始蠢蠢欲动,隐隐向此地逼近。
姜喻暗中几次将来犯的小妖击退。
然而,当她带着几缕凌乱的羽毛和不易察觉的细小伤痕飞回时,终究没能逃过沈安之洞察入微的眼。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略显狼狈地落在破旧的佛龛上,几次薄唇微启,似要追问,垂下眸,硬生生咽了回去。
姜喻安抚地用翅膀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像往日般偎在他颊边。
可这次外出后,她再也没能飞回沈安之身畔。
一日,两日,三日……破庙里再无雀影。
少年冲出庙门,在荒野山林间发了疯似的狂奔找寻,喊哑了嗓子,哪怕磨破脚掌都未放弃半分。
直至暮色沉沉,他连一片羽毛都未寻见半片。
*
姜喻醒来时人还是懵的。
她只记得与妖物缠斗,被利爪狠狠拍向悬崖……
视线聚焦在守在床边,他眉宇间忧色未散,却因她醒来而露出笑意。
“老爹?!”
“阿愉,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姜檀奚忙扶她坐起,声音带着后怕的微颤。
听姜檀奚讲述,她得知自己与顾疏雨同去游玩,遭遇妖物突袭,雇佣的修士只护着顾疏雨逃回,她则重伤失踪了三个月。
姜檀奚几乎掘地三尺,才在绝壁下寻到昏迷不醒的她。
“阿愉,可还有哪里不适?”姜檀奚忧心忡忡,温热的手掌覆上她额头摸了摸。
“没事了老爹。”姜喻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掀开锦被就要下地,“我躺了多久?”
“整整半月。”姜檀奚只当她是妖力反噬才昏睡如此之久,见她急切要下去,忙拦住问,“刚醒又要去哪?”
“老爹,顾师……顾疏雨呢?她在哪?”姜喻语速飞快,眼神透着焦灼。
“疏雨那孩子在顾家。听闻你醒了,本是要来……”姜檀奚话到嘴边,又微微顿住。
姜喻心头一跳,再顾不得许多,一溜烟跳下床榻。
屋外倾盆大雨,丫鬟小心翼翼地递上油纸伞,她接过后不管不顾地冲入雨幕。
一众仆从惊呼着追上去,姜喻充耳不闻,撑着伞直奔顾府。
朱漆大门被她用力地推开,雨帘之中,只见十几岁的顾疏雨孤零零跪在庭院中央。
雨水浸透她单薄的衣衫,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脊骨挺得笔直。
听到声响,顾疏雨侧首,水珠顺着尖俏的下巴滴落,喑哑嗓音道:“好点了吗,阿愉?”
“我好全了。”姜喻心口一紧,几步冲到她身边,急急将伞倾覆过去,大半身子瞬间暴露在雨里,“快起来,跟我走。”
——沈安之还在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