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太上皇顿了顿,去瞧萧贞观的脸色,确认她的的确确听下了自己所言,才继续说道,“新贵长成世家,盘踞朝野,这是每一朝每一代都会面临的问题,阿耶一直在思索,怎么样才能让我大晋免于因此而可能产生的灾祸。”
  “阿耶想要翦除过于茂盛的枝干,最合适的人选,是阿姊。”
  “九瑜的确更合适,可是她生性自由不受拘束,她不想做的事,便是阿耶也无法逼她就范。”
  “儿明白了,儿是阿耶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萧贞观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阿耶希望儿有朝一日能做到您所期望之事,所以不希望儿的身边出现任何意外,直至儿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是吗?可是阿耶,那样于儿而言,公平吗?”
  “贞观,孤先为天下君。”太上皇道。
  “阿耶是雄主,将皇祖母的凤临之治推向了承临盛世,儿在登基前只是萧家幺女,大晋公主,阿耶所期盼的,儿未必就能让您如愿,儿骤然被推向皇位,阿耶可知当时儿侧心中几多害怕与彷徨?”
  “不过那时如何都不重要了,”萧贞观双目黯淡,看上去十分痛苦,“这个大晋天子儿会继续当下去,仅此而已。”
  太上皇沉默良久,方才问道,“你了解真正的姜见黎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真正的姜见黎是什么模样,萧贞观想过无数次,可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有时候,她觉得她是个心忧天下的忠臣,有时候又觉得她是个一心逐利的佞臣;有时候以为她其实有情有心,有时候又觉得她无情无义;有时候觉得她识时务,有时候又觉得她冥顽不灵……
  细细想来,她从未真正看清过姜见黎,她不知此人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还是自以为是个恶人的好人,亦或是假装是个好人的恶人。
  “贞观,你真的了解过她的吗?”太上皇满心忧虑地追问,“你除了知晓她叫姜见黎,除了知道她是你阿姊从东南带回来的孤女,对于她的过去,你还知道多少?”
  萧贞观不知道,可是她不想在阿耶面前低头,便嘴硬道,“过去如何,重要吗?”
  “没有过去的话,一个人又怎会成为今日这副模样。”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
  “阿耶想说什么便直说吧,”萧贞观怆然一笑,“不必欲言又止地试探儿,如今儿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你当真想要知道?”
  “阿耶若当真不想让儿知晓,又何必当着儿的面提及。”萧贞观一语戳破,“只要阿耶说的都是真的便好。”
  “事到如今,阿耶自然不会再欺瞒你。”太上皇起身问道,“四日前,孤命太康宫宫人给你送来一方端州墨,你可打开看了?”
  萧贞观哪里有什么心思看端州墨,她甚至连这事儿是何事发生的都不知晓。
  “你若是打开瞧上一瞧,便什么都知道了。”
  太康宫送来的东西,没有她的命令,宫人绝不敢随意处置,必然还在殿中,萧贞观起身环顾四周,很快就在一旁的博古架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锦盒,她指着问道,“是那样东西?”
  太上皇点了点头,萧贞观随即走过去将锦盒取下,一经手就知道其中暗藏了玄机。
  重量不对,端州墨大小也是块墨,不会这么轻。
  她将锦盒搁到案几上,缓缓掀开了上头的盖子,不出所料,里头果然不是什么墨块,而是一卷用丝帛束起来的文书。
  面对萧贞观频频露出的疑惑之色,太上皇也只是开口告诉她,“打开瞧瞧吧,坦然面对真正的姜见黎。”
  打开瞧瞧吧,里头就是姜见黎还不是姜见黎时候的曾经。
  萧贞观感到自己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激烈得令她差点呼吸不过来,取出文书得双手也跟着心跳得起伏微微颤抖。
  解下丝帛,长卷展开,滑落,她弯下腰去捡拾,指尖在触到长卷的那一刻,上头有一行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眼中。
  船身有细孔,乃姜见黎为之。
  于是,萧贞观伸出的手一顿,停在了长卷上方。
  太上皇见状故意发问,“是不敢继续看下去?”
  萧贞观手腕一低,将长卷捡起,满不在乎地继续嘴硬,“有何不敢,”说着便捧起长卷,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百树烛台上的蜡烛此起彼伏地爆了灯花,月光也渐渐式微,萧贞观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长卷上,一动不动。
  “看完了吧?既看完了,你还要继续为此人萎靡不振,黯然伤神下去吗?”许是萧贞观的面色太过凄怆,太上皇终究不忍责备,开口是缓和了语气。
  “看完了。”萧贞观将长卷小心翼翼地卷起,又用丝帛将其束好,执在手中问道,“这样的文书,阿耶那里还留存了多少?”
  太上皇拧眉打量,“你不在意?”
  “在意什么?”话一出口,萧贞观随即恍然大悟,用文书点了点额角道,“哦,儿的确应该在意,闽福郡官吏尸位素餐,任凭辖境之下无父无母的孤女受人欺凌,该罚,该查。”
  太上皇眯起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萧贞观,似乎在思索她说地这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她在嘴硬,却发现他看不出,他竟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是否在说玩笑话,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疯。
  “萧贞观,你究竟有没有将卷宗看完?”
  “看完了啊,”萧贞观一本正经地回答,“卷宗上说,姜见黎的生身父母出海时身亡,被同村一户膝下无子无女的人家收养,那户人家虽收养了她,却对她并不好,时常打骂磋磨她,如此忍受了数年,为求自保,不得不采取行动反击,阿耶,儿讲得可有差错?”
  “不得不?”太上皇被萧贞观一番话惹怒,在他看来,萧贞观完全实在强词夺理,“她当时几岁,九岁!九岁就能设计自己的养父母,借刀杀人,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你还觉得情有可原?!”
  “难道不是情有可原吗?”萧贞观高声反问,“若是当地父母官及时发觉她的处境,为她做主,哪怕将她送去存善堂,也好过将她留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处,她能在那夫妇手中活了几年,不是那夫妇心善,是她运气好。”
  说到此处,萧贞观忽然停下了,她自嘲道,“不,她若真运气好,便不会无父无母……”
  她总算知晓姜见黎为何逐利,她曾嘲弄过她眼中只存的下利益二字,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连自己也可以设计,现在想来,她从小无依无靠地长大,除了自己,手中并无任何可以利用之物,所以长大之后,才会奋力抓住一切能够得着的利益。
  “萧贞观,孤是在问你她可不可怜吗?她九岁便有胆魄做出斩草除根之事!”
  “哦,斩草除根,那么阿耶你,不也曾想着对她斩草除根吗?是她命大,才未曾死在阿耶手中。”萧贞观倾身上前,“阿耶,你我身在帝位,主宰天下生死,一年之中降下的杀令连自己都记不清,为平衡朝局,你我又曾对多少肮脏的手段视而不见,她的手再不干净,难道还能比你我更不干净吗?还能比我们萧家,更不干净吗?”
  “放肆!”
  殿中响起一记清脆的响声,太上皇颤抖着指着萧贞观道,“大逆不道,你此言是直指我萧氏先祖之过不成?”
  “儿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不说旁人,就说那个致使大晋南渡,南北割裂数十年的灵帝陛下,他昏庸无道,诛忠臣,杀贤良,用佞臣,以至于山河倾覆,高薛马踏中原,多少百姓丧生于战火,阿耶,你想过吗?”
  “胡闹!”太上皇被气得竟一时之间说不出其他话来,只不停地重复“胡闹“二字。
  “儿便是胡闹,也是阿耶亲自定下的大晋皇帝,阿耶,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要做什么?”太上皇惊疑不定。
  萧贞观转了转手中的文书,再度问道,“阿耶,这样东西,您还给了何人观阅?”
  “怎么,难不成你要将看过的人都杀了?其中,也包括孤吗?”
  “儿又并非杀人如麻的暴君,只要这上头的东西,”萧贞观眸光瞬间变得凛然,“永远沉埋于地下。”
  太上皇嗤笑,“你也知道上头的东西见不得光,有违我大晋律法?”
  “阿耶,这一切只是调查之人的说辞罢了,您若有十成十的把握,有如山铁证,您恐怕早就用大晋律法将姜见黎出之后快了,又哪里会调派暗卫多次暗杀却徒劳无功呢?”
  “也罢,这东西无非就是给你提个醒,人都死透了,即便孤留着也没什么用,”太上皇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多费口舌,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离开了勤政殿。
  太上皇一走,萧贞观难掩疲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耳旁回荡起太上皇“人都死透了”那句话,扶额止不住苦笑起来。
  阿耶让她好自为之,她却知自己根本做不到。
  两日后,中秋佳节之后的头一回早朝,萧贞观以钦天监所测天象有异为由,下诏取消了择选,而后在满朝哗然声中,离宫前往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