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门寺后庭修建在山顶处,厢房的窗外是万丈悬崖,远处山林绿浪随风翻动,仿佛绿色巨海,隋秋风在风中感到一阵眩晕。她于昨夜暴雨降落前赶到,夜色深沉,寺前朱红鎏金巨门紧闭,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位老僧人提着灯慢吞吞地来开门,将她引入后院禅房暂住。
那大约已是亥时五刻,云门寺中除供奉油灯之外,一路灯烛均已熄灭,老僧人手中灯笼如鬼火幽暗,她刚刚摸黑走进后庭中,差点撞上一个人,不过黑灯瞎火她并未曾看清那人的模样。那人大约是被隋秋风壮实的身体撞到疼痛难忍,低低闷哼一声,也不曾说声抱歉,只管自己往前走。
一番梳洗后,隋秋风穿好便袍,打算去前院大殿中为阿耶烧香还愿后就启程下山。刚出门就见一灰衣僧袍僧人步履匆匆地赶来:“请问施主可是大理寺捕快隋施主?”
“正是。”隋秋风并不讶异对方知道自己是谁,昨夜入寺借宿时早已登记了姓名与出处。
“隋施主,云门寺主持阳雁大师有请。”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请道。
阳雁大师与在册和挂单和尚一共六十九名都住在中庭最后那处三层高的阁楼中。他独居在一间陋室,室中不过也只有草垫床榻,铺陈粗棉被褥,一张样式古朴的茶几和四张蒲团。茶几上放着一只粗陶茶炉与两只粗陶茶杯。此刻他气度不凡地坐在其中一张蒲团上,高鼻细眼,脸瘦的像被磨利的刀锋。阳雁大师已七十高寿,被云门山中浓密的绿荫庇护多年,因此肤色比常人更为苍白,太阳穴上青色血管微露,皮肤薄如蝉翼。
隋秋风朝他行过一礼,相互简短问候之后,大师才将话转入正题:“今早听闻有大理寺捕快借宿我寺,刚巧昨夜我云门寺发生凶案,岭南道节度使夫人在寺中禅房被害。因此老僧特意请小娘子留在此处帮助协查破案。”
“昨晚寺中死了人?”隋秋风惊道,转言又好生解释道:“云门寺有凶案,那应该是潮州的管辖范围,由潮阳县衙派人来侦破此案最合适不过。小女隶属长安大理寺,只是一名捕快,不便干预本地县令办案。”
“原来隋施主还不知道,昨夜狂风大作,唯一连接云门山峰的那处索桥已被风吹断。就在此时,云门寺已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就算此刻立即修桥,至少也需数十日才能复通外界。”
“我昨夜经过索桥时见过那桥是以铁索连接所建,又如何能在一夜之间被风吹毁?”隋秋风惊奇道。
“隋施主恐怕是第一次从内陆来潮州。潮阳临海,夏季时常有剧烈的飓风从海面过境,所到之处千年古树都会连根拔起。昨夜飓风又是近年来最为凶猛的一次,因此摧毁一座索桥也并不稀奇。我今早已放出信鸽,将云门寺中一切情况告知山下潮阳县令,他们收到信后自会派人上山救援。但昨夜的凶案可拖不得,可怜宁施主的尸首此刻还泡在浴盆之中,由她的婢女和一名寺院僧人守在门外保护现场。”
“若云门寺中再无其他官府之人,那恐怕我只好前去一试。”隋秋风思忖道:“我曾数次见过左少卿亲自查办疑案,却未必有破案的本事。还请阳雁大师切勿对此有过高期望。”
“隋施主尽管放手去查。”阳雁大师颔首道:“是否能水落石出,一切自有因果。”
“这可如何是好?”面色青白的青虚声音颤栗,是他第一个发现宁水仙的尸首,此刻这位清隽的僧人形似惊魂不定地站在门外,挪不动脚步。站在他身边的是扯住他衣袖瑟瑟发抖的婢女朱伶。
听到远处来的脚步声,他将目光投向庭院的月洞门处——隐约见到一名身材健壮的女子,身着青色绵绸缺胯短袍,下身黑色灯笼裤,裹黑头巾,做英俊男装打扮,手握长剑走过来。她浓眉,高额,用一双大眼揣测又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在她的眼里,青虚自己似乎也成为这场悲剧的一个部分。
“我乃大理寺捕快隋秋风。”她好奇地打量着朱伶与青虚:“阳雁大师告诉我他派两人在此看守现场,应就是你二人。”
“在里面。”青虚小声地说:“死者是岭南道节度使正妻,宁家小女宁水仙。她昨晚被人杀害了。”
“你如何知道她是被杀害的?”隋秋风好奇问道。
“我见过她尸首,肩膀上有两处青黑手印,五根手指印清晰可见。”
“昨夜,这院中可还住过其他人?”
“这些日子,右院都只有宁施主和朱施主两人居住,平时也不曾有他人会来这里。左院倒是住了不少香客。”青虚看了隋秋风一眼:“隋施主昨晚也应住在那边。不过左右两院相隔不远,不过区区数百丈,只要昨晚住在云门寺中的人都有嫌疑。”
“你昨夜可有听到过任何异常的声音?”隋秋风转头看向那怯生生的婢女。
“回娘子话,的确听到过,有一声瓷器摔破的声响,还有一些水声。女婢去敲门,夫人却很生气,叫我不要烦她。”
“哦?在听到瓷器摔碎之后,你夫人还对你说过了话?”
“是的,不过夫人嗓音稍微与平日有些不同,听上去,更为尖细。她说是自己不小心呛了水。奴婢回房后就再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了。”
隋秋风低头试图回忆起昨夜在后庭中撞上的那个人,当时她随着聋耳老僧向右院行去,那人从左院出来?
是个香客。
她望向青虚,问道:“云门寺所有僧侣可是都住在后庭中院?”
“云门寺寺规森严,除了值夜的师兄师伯们,其余人在晚课结束后均要回禅房,不得在寺院中四处闲逛游走。”青虚回道。
隋秋风从小随父习武,今年已二八有余,辛苦练得一身健硕肌肉,尚未成亲也无意要倾心于任何郎君。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追随长安左少卿钟离奇办案,因此在一具尸体面前,常人会觉得惊惧,她绝不会觉得有什么恐惧之处。
禅房门闩有显著被撬开的痕迹。
她在禅房中蹲下来,浴盆附近有一处明显鞋底淤泥打滑的痕迹,那凶手不曾站稳。那鞋头尖圆,她转过头看还站在门口的二人脚底,眼前一亮,那青虚脚上的僧鞋正是尖圆鞋头。她朝青虚招招手,说:“你来。”
青虚不知所措地走近,隋秋风抓住他脚的时候他还有些许地惊慌,摇摇晃晃地低呼道:“施主,你这成何体统?”
“鞋头是对上了啊。”秋风低声说道:“你这脚码怎么比我的还要小。”
“云门寺中与我同鞋码的僧侣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名。”青虚淡淡地说道:“许是女施主自己的鞋码不同于平常人呢。”
“哼,自隋朝开始富家女子都以缠足为美,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歪门邪道,好端端的一双脚却不用来走路。”
说罢她又问道:“是你最先发现尸首的?”
“是。”青虚面红耳赤地说道:“朱伶施主说找不到她家夫人了,我刚巧在附近……”
“不必再说了”隋秋风低头去研究那些鞋印,只可惜鞋印其余部分已全然模糊,她将自己的脚放在鞋印一边对比,那鞋印比她的更窄一些,但看不出长度来,说是名清瘦郎君的鞋也行,说是小娘子的鞋码也没差。
苍白美丽的女人浮在水中,此刻已有些肿胀,双肩两处手印异常明显,这是在死后才会呈现出的尸斑。隋秋风将自己双手伸进浴盆,贴在手印上,思索片刻。突然将女尸的一只手提起看了看指甲,又看了看另一只手,面色犹疑,尸首指甲被修剪得极为修长锐利,其中右手食指与中指的甲片有断裂,似乎是用力抓挠过什么所致,但其间并无暗藏血迹,许是被这浴汤泡散了。
她绕着浴盆转了一圈,桐木两边的确均有她指甲抓挠过的印记。
但她当时真的只抓挠过木盆吗?隋秋风转了一圈,口中喃喃自语:“往日左少卿总是说,通常谁第一个发现受害人的,谁就最有可能是……”说到此处,她已慢悠悠地转到青虚身边,突然一把拉过青虚的手,将他一只袖子撸上手肘。
青虚面色一惊,想要躲开却抵不过隋秋风力大无穷的臂力。
一旁的朱伶惊呼一声——只见青虚的手臂上,果真数道凌乱的血痕,触目惊心!不是被人抓挠的,又能是什么?
“是你!?”
顷刻之间,隋秋风手中长剑已从剑鞘中滑出,冰凉剑刃稳稳贴在青虚颈上。
“是我。”
第一卷 第3章
青虚原名夏范,原本朝阳县渔民出身,二十岁那年,家中私下花钱买来云门寺的出家度牒,不识字的父母找道村口算命先生将夏范的名字填了上去,于是渔民夏范就成为了云门寺的一名僧侣,法号青虚。
潮阳附近的大海变幻莫测,在巨浪中讨口辛苦饭吃,渔村里每一年都会有人在海中丢掉性命。和青虚一起出门参军的人出去十个最后回来五个。因此花钱出家接受信徒的供养,反倒是更稳妥的选择。
“但从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出家,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名琴家,弹遍世间杂调三千曲,这世上唯有音律才可摄人心魄,辨人喜怒,悦人情思。”青虚淡淡地说道:“只可惜这双手原本应用来抚琴,现在却用来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