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走女儿之后,关练山拉了拉围拢在脸上的面巾,扯紧手中的马绳,独自回到了附近一座荒废的村子。一处偏僻农家后院,十几名穿突厥翻领锦袍的大唐士兵正坐在地上互相辫发。
见到关练山回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关将,还需再打耳洞。”一名年轻郎君走来说道,正是关练山旗下一名骑兵李谈云。
男人盘腿坐下,解开头巾让李谈云给自己辫发,又顺手拿起盘中一枚银针,一声不吭对着自己的耳垂扎了进去,鲜红血珠泌出,用手指撇去,再随手选一样突厥人的耳饰扣进新鲜耳洞中带好。
“这些衣衫耳饰都是兄弟们去战场上从死掉的突厥人身上扒下来的,应不会出什么差错。”李谈云一边说,一边递上一件褪色翻领外袍。梳好发辫带好耳饰,沉蓝锦袍再一加身,立即就真假难辨,李谈云的眼前活脱脱地站立着一名突厥男子。
一个月前东突处罗可汗举兵南下,一举攻占凉州,突厥兵马拘押城中没来得及逃出的男女老少平民千余名。虽龙武军也大举反攻,但久久不曾攻下那固若金汤的突厥防守。在突厥封城之前,关练山只来得及救出女儿关梨青,娘子王偌黎却被突厥人扣压下来为奴。此次关练山与二十名凉州本地的边防军将士分散开来行动,他们平时生活在边境之地,都能说一些突厥话,也熟悉突厥人的风俗与行为,再加以衣衫发辫的修饰,完全可以假扮突厥的游民,暗自潜入凉州城中伺机而动,看是否有机会救出被扣押的唐人。
他们二十余人,三两人一组,分了七组由早至晚分散潜入凉州城中,先由关练山和李谈云打了头阵。两人牵一辆牛舆,扮游走在边境的突厥酒商。凉州城门有处罗可汗的鹰军看守,一名圆脸的突厥士兵走来,用突厥话问道:“来凉州何事?”“我们是西城坊酒商,听说凉州城中的将士多有好酒之情,特意送酒来卖。”李谈云赶紧答道,他的突厥口音足以能以假乱真。
圆脸士兵一脸疑色,绕到牛舆后,揭开舆板上的一只黑陶酒缸,用那腌臜的手指舀了一点出来尝了尝味道,顿时眼神放亮:“的确是好酒,先给我们留下一坛,然后走吧。”
李谈云听后赶忙绕到舆后,帮忙将士兵尝过的那坛黄酒搬了下来,送去城门一边的蓝布营帐处。
刚刚放下酒缸,李谈云突然被旁边一名军官打扮的男人捏住了手腕,那男人厉声问:“你是谁?阿日那月在哪里?”
“阿日那月?”李谈云心头一紧,莫名就被人起了疑心,他虽还能暂且保持神色如常,但后背却似有万千只蚂蚁在爬一般,刺痒难耐,早就泌出层层冷汗来。
“你耳上带的是阿日那月的耳饰,他不可能把这祖传的天珠随意给人。说!你是谁?”那军官瞪圆了眼睛,一只手扶在腰间弯刀上,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来不可。在城门边的突厥士兵听到了动静,都纷纷围拢过来,将两人围拢成一个圈。此时若李谈云再给不出个解释,立即会是他刀下亡魂。
八年后的云门寺。
禅房中的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瞠目结舌地看着倒在禅房地板上的尸首。
“她死了?”先是教书先生潘枫问了句没什么用的话。他的发小刁均则上前蹲下,将手放在她的鼻前:“的确已经气绝,不过人还是热乎的。”
徐春莺注意到一旁书案上的半杯香茗,她拿起来放到鼻下嗅了嗅,又用指尖抹下一点隋秋风口角的血迹,也嗅了嗅,眉头紧皱:“奇怪,这茶嗅着就有股怪味。如果我都能嗅出来,她为何不能?”
“我阿娘有一年害过伤寒,之后连炉子烧起来了都不曾闻到。”
众人听到门口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转头一看,只见一名极为美丽的娘子,身着丝绸明蓝罗裙,披牙白短襦,腰细红色缎带,她如同画卷中的美人儿一般站在那接着说:“然后她烧掉了我们家唯一的房子,我阿耶不得不将我卖掉换钱用来修新屋。”她懒散的模样仿佛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有怪味?你是说这杯茶有毒?”潘枫并不在意刚刚出现的人有多美,他还在回味徐春莺的话。
“我猜如此。”徐春莺点点头,望着地上的人:“你看她嘴角发黑的血迹,怕是五脏六腑都被毒液烧坏了。”
“你可是什么游医或仵作?否则你怎么知她是中毒而非内伤致死。”秦抒娘睁眼问道。
“我有家医馆。”徐春莺瞥了那美丽的娘子一眼说:“若是内伤致死,她口角的血迹还不至于立即乌黑发臭。”
“可茶壶里的茶水却是正常的。”刁均提起茶炉上的热茶依样画葫芦地嗅了嗅:“没有什么味道。”
“有人将毒物下在了她的茶杯里?”
众人都陷入了思忖,后面的事显然这已超出他们的能力范围。最后还是徐春莺提议:“我们需得尽快知会云门寺的僧人,如此强壮的娘子都死在这里,凶手应该也是在左院中居住。”
“你可别忘了,白天的时候这院子那些和尚也都能进。”秦抒娘打了个哈欠:“你们去通知吧,我得回房歇着了。这尸体模样着实可怕。”说罢她懒洋洋地转身先行离开,倒并不像是被尸首吓到的样子。
刁均把隋秋风的尸首先行抬到床榻上。她比看上去更重,白天见到的石块一般的肌肉现在却像蒸饼那般松软,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仿佛不再存在,也不再受控制。
潘枫和徐春莺则结伴去后庭院中找到守夜的僧人告知此事。守候在后庭的两位僧人一人去了左院核实隋秋风的死讯,另一人则急匆匆地去了中院找主持阳雁大师。
“你要去哪里?”办完这一切之后,潘枫原本是往回走,可回头一看,那徐春莺步履匆匆地走向中庭的方向,她穿着淡蓝色宽袍,内搭藕色襦裙,夜风将她质地上等的丝绸裙袍高高掀起,在身后如旗幡鼓起翻飞,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没有回头。
“真是位诡异的娘子。”潘枫低声说道,自行回了禅房重入温柔梦乡。
“死了?”主持阳雁所居禅房内,狻猊香炉中的青烟缭绕,老和尚睁开细长双眼,在破破烂烂的蒲团上盘腿而打坐。
“是。”弟子青叶低声回答。
“我委托她侦查凶手,她手中又握着决定关小娘子生死的案卷。歹人最先杀她,也最是合理。”阳雁缓缓说道:“一切都是因果,发信鸽给潮阳县令,先将事情告知于他,且看看他要如何动作。”
青叶问:“师傅,那地库那边又要如何处理?”
“地库出了何事?”
“目前还没有,只是时间长了不知会不会……”
“叫你三位师兄轮流看紧地库大门,闲杂人等不得接近,其他一切就不必再管。”阳雁说罢这句,又闭眼打坐入定,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还有,青虚说要见你。”青叶犹豫地说道:“他说否则还会再死第三人。”
第一卷 第6章
青虚端坐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膝上的一架古琴,是托往日还算有些情谊的师兄带来的。阳雁将他关在右院禅房,左右整天都是无事,不如抚琴以静神虑。
“你要见我?”阳雁的那双棉布鞋踏入禅房,落地无声。
“弟子惭愧。”青虚说道:“但还是不得不问,官府可愿答应我们的条件?”
“你已杀了两人。”阳雁道。
青虚道:“既然已死两人,我若说觉得罪过,那便是伪善;我若不觉有罪,那又是违心。”说罢他朝阳雁行上一礼:“弟子有罪,但不得不犯罪。这云门寺谁都可以死,唯独关梨青不能死。若潮阳县的那位曾大人是真心爱惜自己的县民,就不应再死第三人了。”
潮阳县令曾伯渊的暗痔发作时,他无法好端端地坐在软塌上,需得事先在书房贵妃椅上事先铺上几层绵软的丝垫,人趴在丝垫上办公。县衙公事繁重,他自觉也是兢兢业业,从早忙到晚都不曾有什么时间着家。要说他这个人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好色,家中豢养三名年轻美貌的小妾,日日结伴出游,进衣料店,漂亮缎子送回府中,记账。进首饰店,金钗翡翠漂亮送回府中,又记账。在曾伯渊看来,这些都是常理之中的事,女子的美丽需要金银来滋养,更何况他内心也觉得为作为丈夫为妻妾提供舒适的生活是他的责任所在。不过以他县令那点微薄收入,遇上这三名娘子实在是显得有些心酸。
因此那唐家送来一箱银锭的时候,刚好就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凶犯当场被抓,前任县令已经给完成了所有审案的程序,而他只需想办法让她画押罢了,本只是举手之劳,谁知会惹出这天大的祸事来?云门寺天一亮就飞鸽传书,那大理寺的女捕快原来并非赶回长安,而是被人毒杀在寺中?
“节度使那边还没能应付过去,现在又摊上了大理寺,这可如何是好?”他趴在软乎乎软榻上,却又芒刺在背,心烦气躁。
“大人,简单啊,我们就一个困字决就能解决一切。”傅元在一旁出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