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卷 第4章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牢狱,关梨青在入睡时会把头靠在霉斑斑驳的土墙上,身下的稻草早已被她睡得又硬又湿,会有肥亮的老鼠不分时候,成群结队地踩着她赤裸的小腿飞奔而过。那感觉好像暗藏在黑夜里的冤魂伸出无数指甲从自己皮肤上肆无忌惮地抓过去。
  但她还是会做梦,也总是梦见关梨青和关练山分别的场景。
  在漫天黄沙的凉州边界,他蹲下来,灰布的头巾下,是满脸晦暗尘土。关练山用他一双瞳仁晶亮的凤眼平视着梨青,再将油纸包住的雪白糖墩儿塞进她满是泥垢的小手中。
  “梨青乖乖和梁伯父走,你们先去南方游玩一段时间,阿耶找到阿娘之后就会很快就去找你们。”
  “阿耶你什么时候才会找到阿娘?”
  “很快。”他伸出手来,用粗粝的手指捏她的脸蛋:“我会带阿娘来找你,到时候阿耶和阿娘带你吃遍大唐所有的糖墩儿。”那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时,也许是有温度的。
  关梨青抬头看看身边的梁伯父,一撇八字胡下嘴角微微扬起,他正在对她微笑。十岁的关梨青早已清楚,梁伯父是阿耶军中同仁,在龙武军出征突厥之前,两家人的府邸也离得很近,是可信赖之人。
  “梨青,阿耶和阿娘就来找你。”
  砰砰砰。
  关梨青在黑暗中睁开修长凤眼,有人用棍子敲打牢狱中的围笼。
  “关梨青,有人送饭。”
  她勉力从潮湿的稻草堆上坐起来,黑暗中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手脚都带着镣铐,行动起来四肢沉重也颇为不便,但没人在乎。此刻她穿着褐色褴褛囚衣,从头到脚都受了伤,枯黄的长发披散,打赤足,蓬头垢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年龄和表情来,甚至是男是女都很难再分辨出来。
  矮胖的狱卒用大串叮叮当当的钥匙打开围笼的铁门,方形竹篮递进来,放在地上。揭开一看,有三个菜和一碗米饭以及一叠糖墩儿。女子也不着急用饭,把装菜的碟子先拿开,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关梨青瞥了那狱卒一眼,后者立即熟视无睹地转头离去。县衙的狱卒收入低微,要家中赡养父母和妻儿,又要应付与同仁应酬吃喝赌钱,昨夜还在城东的桥底酒肆输了半个月的饷银,自然他也会有额外的钱财弥补掉这个亏空。
  待狱卒走后,关梨青整个人都贴在围笼上,她需借着外面墙壁的微弱灯光,才能看清字条上寥寥四字:“水仙已殒。”她面无表情地将纸条卷成小团塞进嘴里,转头端起地上碗筷大快朵颐。
  再说隋秋风。当下她回到寺内,找到阳雁大师,正巧遇见照看鸽舍的小沙弥一并送来灰鸽带回的信函。
  “曾大人复函,说已经在组织修复断桥,但工事险峻,一时半刻也无法通路,不过这几日内会先想办法行架好运送日常用度的滑索。”
  “他对第二封信可有回复?”隋秋风急迫地问道。
  阳雁大师阴郁地摇摇头:“许是曾大人觉得就这样一封信就屈服于歹人太过于草率。两只信鸽只带回一封信来。我今晚会叮嘱寺中所有人戌时后一律留在禅房内,没有得令不得随意出门,也好避免凶案的发生。”
  “那些香客怎么办?”隋秋风问道:“今日我见与我一同住在左院的香客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八九人。如何去限制他们的出行?”
  阳雁大师沉默半响不语:“我会安排几名巡寺僧人今晚守在后庭中央,这样可同时看住左中右三个院落。若左院有人出去,就先劝阻回去罢了。”
  “那青虚作何安排?”
  “有人彻夜看守他所在禅房。”
  “此举甚妥。”隋秋风此刻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暮色四合,隋秋风远远在自己厢房附近的游廊下见到一人,是那朱伶小娘子,身着翠绿窄袖衫,胳膊上挂着蓝布包裹,满目哀戚:“刚刚有名师兄说右院除了关押青虚师兄外,还有夫人的尸首在,此时已不宜再住他人,于是我就搬来了这里。”
  她就住隋秋风的隔壁。
  云门寺左院条件不如右园那般精致奢华,但总好过隔壁右边放着一具尸首,左边关着一名凶犯。隋秋风转念问道:“你跟着你家夫人有多长时间了?”
  “回娘子话,我自小在宁府长大,是夫人的陪嫁婢女,算来陪伴夫人的时间也有十来年了。”
  “哦?那我问你,可认得一名叫关青梨的人?”
  朱伶粉嫩的脸上出现惊惧之色:“那是杀害夫人表姐的凶手。”
  “夫人表姐?”隋秋风说道:“朝阳县中做金器生意的唐家与宁府可有何关系么?”
  “是。”朱伶点点头:“唐家的主母与宁家主母是一对亲姐妹。那关梨青害的正是我家夫人的表姐唐荃。”
  “这回倒是联系上了。”隋秋风恍然大悟,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这层联系在。
  “那你可对那关梨青有过什么了解?”
  “并无,只是在家中两位小娘子相聚时,我曾听她提到过自己是凉州人。”
  两人又站在廊下寒暄了一阵,隋秋风见她满脸幼态,天真烂漫,不免又叮嘱了几句要小心行事晚上不要自己出门之类的话后,才与她分别。
  随后她向云门寺膳房中的老僧人随便讨了些素菜馒头和稀饭填了肚子。回来禅房后,隋春风把当日之事,包括如何发现宁水仙和关梨青的关系都一并细致地写下来,作为附卷一同放进装案卷的皮箱之中,送大理寺供左少卿参考查阅。
  夜里,左院中许多香客都被守在后庭的僧人拦了回来,不得外出,他们无处可去就都留在院中纳凉,也都从白色的窗纸上看到隋秋风伏案书写的身影。
  她匍匐在书案边,良久地低着头,像一只憩息在草地上的鹰。
  “若是今晚戌时还没有得到官府答复,则再死一人。”
  隋秋风做完这一切之后,从瓷瓶中再掏一粒药出来,就着茶水服下。她看向窗外后山,悬崖万丈,惊鹊四起,不知今晚是否会真如青虚所言,也许她应换上夜行衣去抓住那在云门寺中游荡的凶魂。
  徐春莺是朝阳县城内一寡居的医馆老板,有铺面数间,有瓦房数处。她二十六丧夫,自十六成婚起就随同亡夫学习行医之术,后来继承亡夫的医馆,如今已三十三,膝下无儿女倒是自在惬意。佛诞节前她带着婢女一同来云门寺小住斋戒祈福。此时戌时已过,轻云遮月,住在左院中的徐春莺分明听到了一声女子极为痛楚的惨叫。
  她从禅房中探出头去,想看看发生了何事,却被身边胆怯的婢女拦住:“夫人,不是自己的事就别管了。这云门寺邪门得很,先让别人去看吧。”
  “可是刚才分明有女子受难一般尖叫。若是犯了恶疾呢?”徐春莺皱眉呵道:“同为女子,怎能不管?”说罢她甩开那双抓住她浅蓝宽袍的手,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潮阳县的教书先生潘枫与一名叫刁均的轿夫也在云门寺中相会。他们自小是好友,后来潘枫的阿耶赚了一笔钱,送他去念书娶妻生子。潘枫与刁均成年重逢之后,每个月都会瞒着家人来云门寺中小住一两日,回回都是两人借宿在一间禅房中。
  那晚他们两人也听到了叫声。潘枫一个翻滚从床榻上起来,一边提上裤头,一边对自己的发小说:“等我出去看看。”“我同你一起去。”刁均也说:“若是遇到凶犯我能使上些力气。”随后两人穿齐衣衫,也走出门去。
  “何处来的叫喊声?”从长安来的青楼的舞伎秦抒娘推开禅房门四处张望,被老鸨一把从身后拉了回去:“我劝你最近还是行事低调些,都被卖到岭南这蛮荒野岭了,还管这闲事做甚?”“你管我那么多呢,这不是还没到广州么。”秦抒娘瞥了一眼对方:“你可要记得,在此处你是我姑母,我是你侄女。否则以你我的营生,如何在云门寺中住下去。”说罢她一脸好奇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
  云门寺廊下的宫灯寥寥几盏,稀疏昏暗,住在左院的一众人在院中找得团团转,半响都不曾再听到有第二声叫喊。
  终于一扇紧闭的禅房木门打开,雕花门后露出朱伶一张惨白的脸来。她对众人指着自己的右边的禅房说:“是,是隋小娘子在叫。”
  众人大惊,赶紧推开隋春风所在的禅房门一看,那身材健硕的青袍娘子已在狭小的禅房中倒地不起,嘴角泌出黑色血迹,早就气绝而亡。
  书案上的半杯香茗还尚有余温,凶手在云门寺行凶的第二夜,死者正是大理寺女捕快隋秋风。
  第一卷 第5章
  关练山看着十岁的关梨青被梁松举起来放上马背。逆着光,她幼小得如同刚被人扯出马腹的小马驹。关家独生的幼女在马背上回头看他,是满目不舍,也却强咬着嘴唇,懂事地沉默着。漫天金黄风沙中,挚友梁松向他慎重地行了一个大礼,不言不语地翻身上马,带着关家唯一的血脉朝着南方大唐的方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