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房中侍候的人早见怪不怪了,垂眸立在一旁,别说求情,是声音也不敢吭一个。
好在这盏茶不是用滚水沏的,否则秦越明今夜必是要脱层皮,他闭着眼等茶水倒完了,才敢说道:“殿下……臣知错了,殿下,还请殿下绕过臣一命。”
听他这话说的,他和赵婉容倒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君臣了。
“闭上嘴,安生些。”他说的越多,赵婉容对他就越是厌烦,“你算是什么臣子?科考后这么多年,还在翰林院任你那闲职,谁当你是官?”
她坐回软榻,伶儿机灵接过空茶盏,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夫妻多年,虽没什么情意,但秦越明对赵婉容的心性还是有几分了然的,今日被教训一通,他便知赵婉容心绪不佳,怕是在哪吃了什么亏朝他撒气呢。
既是如此,低头认错就是了。
“殿下……殿下,我知错了,还请殿下降罪,我毫无怨言,任凭殿下处置!”
果然,在她面前低头认错最是有用,赵婉容轻笑道:“是要处置你,不过也不是眼下。伶儿,你去请今日带回来的姑娘来,客客气气的,别让她磕着碰着了,不然陆公子又要问责。”
伶儿随即应下:“是,殿下。”
等言修聿被请到这儿时,她见到的情形就是高高在上的平宁公主,和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的男子,仔细一瞧,连头发都湿了,也不知是汗打湿了还是被人浇的水。
“可别生了头风。”她如此想着,被侍女领入房中,她在赵婉容下首的木椅上坐下。
见她来了,赵婉容侧过身子,勾唇笑时面容如花般娇艳,她的声音也轻柔可人,说话极为客气:“今日本宫府中繁忙,在樊楼与姑娘一见如故,便想着多聊几句,于是自顾自将姑娘带回府中了,姑娘不会怪罪本宫吧?”
言修聿怎敢怪罪堂堂公主,她低头笑道:“怎会,公主的好意,民女感激都来不及呢。”
“本宫就知姑娘是个心善的。”赵婉容似是在闲话家常:“今日将姑娘带回府中,本是想与姑娘促膝相谈,哪成想府上来了客人,不得不去见客。本宫一时疏忽,竟叫本宫的驸马先见了姑娘,本宫听下人禀报,听着驸马爷仿佛与姑娘是旧识啊。”
还以为是什么要是,原是这档子事。
言修聿抬眸又瞧了眼秦越明,偏他额头挨着地,言修聿就是蹲下去瞧也看不清他的脸,于是向赵婉容请托道:“殿下,民女不知自己与驸马有过什么渊源,但以防万一,让民女仔细看看驸马的长相,也好辨认清楚。”
赵婉容没不答允的理,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抬起头来。”
秦越明双手撑着地,慢慢抬高脑袋,那张被惊惧和茶水折腾得狼狈不堪的脸被言修聿尽收眼底。
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过想过,的确不记得这号人,更没有发生过什么往事。
“民女愚钝,民女与驸马爷从未见过,也不曾有旧。”
“果真如此?”赵婉容面上也不见讶异,她抬眸瞥了眼伶儿,侍女即刻端着个木盒上前来,赵婉容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问道:“这是在我那驸马房中搜出来的,姑娘再仔细看看,当真没见过?”
若是陆箴在这儿,他必定能认出木盒里的东西,那和他曾经在言修聿房中不小心翻出来的玉佩是一对。
于言修聿而言,这东西有几分陌生,但她还记得,是她幼时未婚夫婿的那块玉。
饶是见多识广,言修聿此时也惊愕得不能自己。
她的未婚夫婿应当在那年科举一举夺魁后,尚了公主,成了京城中的贵人了。
他眼下应当住在这城里的一间大宅子里,夫妻和睦、子孙满堂才是。
这块玉是驸马的,那……
“这……”她张了张唇,又低头去瞧秦越明的长相,“怪了,你……你并不是他,为何……为何会有他的东西?”
第八十章 罪行
沈行之进京赶考时,也如旁的举子一般踌躇满志,期盼着科考中蟾宫折桂。
全天下进京奔赴春闱的子弟中,一半是揣着为官的志向,以宰辅重臣为榜样,恨不得立刻穿上官袍,去为生民立命了。
另一半是沈行之这般,科考为官为的不是旁的,而是自己往后数十年的命数,他想要的是官位背后的俸禄,借此在京城立足,也好将家乡的父母都接到京城来。
读书人本不该将功名利禄看得如此之重,可沈行之他受父母供养,又怎能没有报答之心?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在田野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楚,他往后是不想再尝了。
他也想胸怀大志,也想为民请命,但若是为了空远的志向撞得头破血流,那他家中的老夫老母,和尚未过门的未婚妻子由谁来照料?
于是在贡院中,沈行之比谁都刻苦,他一心扑在功课上,忘了提防身边的同学。
秦越明出身商贾之家,他家中有几分薄产,勉强称得上富甲一方。
他在学业上有几分天资,人却惫懒得很,之所以一心科考,都是家中长辈敦促,想着他这一个孙辈能入朝为官,也就洗去了他们商贾之家的俗气。
下九流的家世攀上清流的名号,那往后日子都不一样了呀。
祖祖辈辈寄希望于彼时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他若是心里头不犯怵才奇怪了。
在贡院暂住时,他见别的举子皆是满腹经纶,虽说诸位都是一路考上来的,但秦越明仗着他那几分小聪明,平常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书,真要他和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比,未必考得过啊。
家中族亲催得越发紧张,秦越明心中郁结,苦闷难耐之时,他忽地想出了个办法——谁说必定得是自己考的才算是自己的,不能旁人替他考吗?
他将此事与家人说了,起初家里人还不应,连连训斥他的非分之想,可后来听他细细分辨,也就慢慢应下了。
有了法子,剩下的就是找个路子办事了。
“那贡院里的贡生,我左右打听过了,有的是高门显户的人家,我不能得罪。有的是家里人住在京城陪着,一时半刻不见人都要去报官。有的则功课学得粗浅,换来他们的成绩也是没有的。”秦越明哆嗦了下,接着说道:“前前后后,只有……只有沈行之,他家在千里之外的村镇里,家中父母皆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为此……我便挑中了他。”
夜色渐深,赵婉容的书房中烧的碳既香又暖和,在这房中嗅着香气,险些要以为这会儿是春天了,在融融暖意中,言修聿却无比清醒。
她哑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我起先同他商量过,他不肯替我作弊。于是……于是我家中的族亲就使了些手段,买通了那次科考的几个考官,还有封卷的人,那儿也疏通过了。等放榜时,沈行之的名次便是我的名次了。”
赵婉容冷哼:“本宫都不曾想过你有这番本事。”
秦越明听了身子抖得更加厉害,言修聿不想理睬旁人的家事,急切追问:“那他人呢?他人去哪了?”
无辜被她埋怨了数十年的人,在蒙冤之后,跑哪去了?
秦越明的脑袋像是要埋进地里,他颤声道:“他……他……如今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是你做的?”言修聿险些怀疑自己听岔了。
“是……是他想去报官,我……我就承诺他,给他许多银钱,帮他供养父母,他也不答应,说……说他不愿为一时的蝇头小利让出他的名次,我便……便趁他不备,将他打昏了……若是我早知他后来得了状元,我也不敢胆大至此啊!”
状元的位置是春闱中最显眼的,堂堂榜首换了人,不说陛下和宰辅,就是沈行之身边的同窗,也是会疑心的。
他能将此事瞒到这时,也是多亏了沈行之不喜与人交往,同窗和京城中的贵人都不曾见过他几面,尽管往后疑心了,也不会多嘴。
此事关系重大,赵婉容厌烦地拧眉,她揉揉眉心的褶皱,叹道:“好样的,本宫的驸马真是好样的。”
“那他父母呢?”言修聿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此事她若是不问个水落石出,往后也必会郁结于心,“他还来了信,信上写他要将父母带进京城供养,难不成……难不成……”
事已至此,秦越明再无处可推脱了,他眼一闭,一咬牙,狠狠心全盘托出:“那信是我寻人,照着他之前的字迹和信件伪造的,替他退掉那门婚事,陈世美的事是常有的,他也说过,自己与未婚妻子之间不曾有过情意,旁人也不会多讶异。父母……那是推脱不掉的,索性……索性……反正儿子发达了,不想理会打秋风的亲戚也不足为奇。”
足足三条人命,全都悄无声息折在了秦越明手中。
面上看着越懦弱,私下里做起事来不光是胆大包天,更一点情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