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只是陛下的反应怎么似乎有些不对劲?
  眼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陛下屠戮士族,罔顾百姓安宁,许为天罚。”
  好,好!
  建德帝嘴角一丝冷笑。这就是他的好大臣,天灾人祸一出,不察防事之过,不辨臣下之失,只一心要他下罪己诏。
  下了罪己诏,来日史书昭昭,做错的都是他这个不仁不善的君王,他们这些臣子倒都博了个死谏的美名。
  哦,且这臣子还是御史大人,将来史书记载中,必当青史留名,赢得后世赞叹。
  屠戮士族、罔顾百姓安宁?
  什么都要怪他这个当皇帝的?
  建德帝眼神愤怒,是他让江淮有水患的吗?是他让陇西李氏骄横霸道蔑视皇权的吗?
  当初暗卫调查送来书信,说的可是陇西李氏金库比他这个皇帝还奢靡呢!
  可惜眼下不能罚这该死的蒋林城,不然朝臣到时候又有怪话要说,他们早就对当初屠戮李氏一族之事大为胆寒,生怕哪天轮到自家。
  建德帝眼神冷淡,轻描淡写道:“朕自会下罪己诏,不过爱卿们还是先想一想水患之事该如何吧。”
  蒋林城灰溜溜地回到了朝臣行列中,满头大汗,眼神死死盯着前方端正站立的奚清正。
  被这竖子耍了一道!可恨,可恨!
  经过刚刚一闹,满殿大臣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水患都逼得江淮刺史连夜急报撞宫门了,可见这绝不是往常的夏季暴雨,现在站出来可不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治水经论人人自然都能作得,但实操和纸上谈兵能一样么?
  滴漏一刻一刻走过,寂静中,一道清雅的嗓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文武百官顺着声音望去,身穿青袍官服的翰林洒然跪地,不卑不亢执着笏板直视帝王,姿态轻松随意,宛如美玉打磨,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新科状元郎,宁氏四子,宁池意。
  宁氏三代翰林,家族规矩严苛,宁氏之子皆品行出众,固守清名。
  他肯在这种时刻站出来说话,倒也不意外。
  建德帝看着这个由自己在三月廷试中亲自点出的六品翰林,挑高眉毛:“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说实话,建德帝并未抱多大希望,这个新科状元的长相比他的才华更为出众,听说在上京也颇有美名,原本他就想将其点为探花,但见文章做得精妙,还是定为了状元。
  留在翰林院这些时日,行事也十分低调,并未见状元郎有何针砭时事之高明策论。
  难道他要去治理江淮水患?不好吧,到时上京闺秀可不得哭碎一地芳心,但他要是提了,自己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建德帝走着神,只听宁翰林朗声道:“臣昔日于国子监求学,太子太傅授书,曾引《水经注》‘定水又东,注于黑水,乱流东南,入于河’所载,为臣等解水灾之祸。”③
  “太傅所授,已然高见,令臣叹服。”
  “然,国子监求学亦有天皇贵胄,闻得太傅所言,大有不赞同之意,两人当堂辩论,句句珠玑,臣当日未觉,如今恍然大悟,所谓定水乱流东南,恰验今日江淮水患。”
  少年郎嗓音清越,如今不疾不徐说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闻者心绪沉静,只觉春风拂面,心情愉悦。
  建德帝也听得入了神,闻言点点头,看向挺拔跪直的俊俏少年郎,正要开口询问当日太子太傅是与哪位天皇贵胄辩论,忽地噤声。
  太子太傅。建德帝打了个激灵,总算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他一开始不想将这个秀美少年郎点为状元,除却宁池意容貌过于出色外,还因为他是三子的至交好友。
  但已经来不及了,清雅少年微微一笑,嗓音如清泉撞击玉石,叮叮脆响。
  “陛下,臣当日耳闻之论,乃太子太傅与三殿下所议。”
  “昔日策论,三殿下曾有举,若地势平缓,当疏导为主。另有多重举措,疏导之下何为,赈灾何为,防疫何为,皆大有成效。”
  说到这儿,状元郎赧然一笑,竟道:“可叹臣那时贪看窗外莺蝶,一时未察,如今多有不记得,着实可惜。”
  朝臣们嗡嗡议论开来。
  勤学苦读的状元郎贪看莺蝶飞舞,建德帝眼角一抽,还真是,让人无语凝噎。
  但他如此坦坦荡荡,建德帝也不好说什么。
  况且少年郎至情至性,自己前途不可限量依旧不忘昔日旧友,还是比忘恩负义之辈好得多。
  受天恩不思报,只知让天子一力承担。
  建德帝眼神扫过战战兢兢的右都御史蒋林城,一脸厌恶,移开了视线。
  他缓缓开口:“既如此,爱卿以为该当何论?”
  太子太傅三年前就告老归乡,如今年事已高,不知神智还清醒否,此外山高路远,请他来上京恐怕也来不及,水患治理可拖不得。
  而且没听状元郎方才所言,太傅的话可是被三子驳斥了个遍的,建德帝无言。
  身姿如青柳挺拔的翰林俯身叩拜:“臣,请三殿下赴朝议。”
  帝王眼神落在他身上,片刻后道:“准奏。”
  宁池意握着笏板回到朝官行列中,眼神明亮,丝毫不在乎左右投过来的窥探视线,嘴角含笑。
  他没说谎啊,他本来就记不清了。
  还是请殿下亲自来说更好。
  宁池意从容一笑。
  建德帝身后的肖福抬起干瘪的眼皮看一眼殿中的眉清目秀少年,又迅速收回眼神,如老僧入定。
  看吧,他早就说了,三殿下有这么个少年至交相助,怎会长久坐以待毙。
  伴随着金吾卫银枪击地呼喊“威武”声起,含元殿外迈入一道人影,墨发垂下,轻裾鹤姿,一如往日气质卓然,身形瘦削挺拔,孤高如峭壁青松。
  三皇子!
  大臣们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那一抹挺拔的身影,心神震荡。
  天也,被圈禁半年之久的三皇子竟然真的出现了!
  谢春庭缓慢迈向大殿中央,一掀衣袍,直直跪倒,眼神垂落,以大礼俯拜:“儿臣拜见父皇。”
  建德帝不辨喜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宁翰林言道从前你曾与太子太傅辩《水经注》,其中定水乱流汇入东南,与今朝江淮水患颇有相似。翰林说当日在国子监听了你的策论,颇感成效。此事可为真?”
  谢春庭攥紧拳头,缓缓抬起头,声音稳稳:“是,儿臣对东南水流确有研究。”
  他语调沉稳,眼神如寒星:“除策论外,儿臣愿亲赴江淮,代陛下行安抚使之责,兼赈灾、开仓放粮之务,请陛下允准。”
  朝臣这下可不只是惊讶,完全是愕然了。
  天皇贵胄亲自去水患之地,这,当真吗?
  虽然说三皇子被废黜了,但念及他的望族出身、他从小到大的教养经历,在座的大臣都有些站不住了,只觉脑袋昏昏。
  那,那可是水患啊,大水淹没郡城,浩荡不可阻,管你是皇子还是平民,一
  律一视同仁,涌涌而过。
  三皇子,不要命了吗?!
  建德帝沉默地看着自己这个三儿子,他眼神不闪不避,似坚定如磐石。
  好。你之灾祸,就由你来收拾。
  他翘起嘴角:“允。”
  第16章 跌宕剧情
  伴随着大朝会结束,朝上发生的一切也传遍了上京城。
  满上京皆哗然。
  被圈禁在禁院大半年之久的三皇子,竟然起复了。
  陛下特赦三皇子,重开皇子府,又命他为江淮水患安抚使,明日即带领兵将前往受灾情况最严重的滁、泰两州,并将后续修河道、凿水渠、开粮仓、济灾民等一切事务交由三皇子督办。
  天之骄子跌落泥地,竟能重回宫廷。
  这样的跌宕剧情,汇集世家大族、天潢贵胄、父子反目又摒弃隔阂、少年至交状元郎相助等热点,着实让上京城的百姓瞠目结舌。
  当真是,好一出大戏。
  *
  二皇子府院,绿墙高瓦下,翠荫被风雨吹打,嫩黄米粒般的花朵铺落在阶上,踩上去“咯吱”作响。
  来人推门抱拳俯身,语气恭敬地询问:“殿下可还要入宫?”
  谢望澈披着大氅,咳嗽几声,苍白的面容带了一丝笑意,他撤下手中的治水策论,一脸平静:“不必了,有三弟在,江淮水患定然无忧,何须本殿再画蛇添足。”
  院中水汽湿润,谢望澈只觉得喉间发痒,努力压制才不至于更加狼狈。
  他垂下眼,轻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
  时也,命也。
  *
  皇宫武德殿。
  室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谢嘉越手指轻叩膝盖,半眯着眼一脸惬意,怀中温柔貌美的姬妾抬起酥手为他斟酒,嗓音娇滴滴:“殿下喝呀。”
  谢嘉越睁开眼满意一笑,手拧了一把小妾的脸蛋,将她搂得更紧,正美滋滋就着美人的手饮下晨昏酿时,殿门忽而被人撞开,姬妾吓了一跳,酒水洒落,顷刻弄湿了他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