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35节
  她担心卫琢有哪儿不好,赶紧凑近查看。刚俯下身,便见他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中,唇齿间含糊挤出两个字:“阿娘……”
  清醒时,卫琢是从来不会提起冯母妃的。
  卫怜心头一软,又慢慢坐下,伏在榻沿,手指轻柔地为他整理汗湿的鬓发。
  她动作很轻,可卫琢还是一下惊醒,漆黑的眼珠犹如笼了层水雾,眼底却本能地掠过一丝警惕,直至看清眼前是谁,才又缓和下来。
  卫怜倒来杯热茶,扶着他倚靠回床头。卫琢身子却晃了晃,眼睫颤动着,竟一头靠在了她肩上。
  约莫他还是收着些力道的,否则高大的身形足以将卫怜压倒。
  觉出他情绪不同以往,卫怜也并未推开他,一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只得环住他。卫琢体温清晰可辨,贴着她的肌肤。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我去唤人传膳。你该吃些东西……”
  他闷不做声,反而收紧了手
  臂,直到卫怜脸都憋红了,才听到他沙哑的嗓音:“我梦见阿娘了。”
  “你方才……也唤她了。”卫怜迟疑了会儿,终是小声问他:“冯母妃当年,究竟是……”
  话音未落,卫琢忽地坐直,随即抱着她的腰,手臂虽带着微微的颤抖,却仍将她抱到了榻上。
  “皇兄病着都能抱得动我,晚些也该自己喝药才是。”卫怜羞恼得很,然而他神色安静而专注,再无旁的动作,似乎只是想要与她离近点,说说话。
  被问起生母,卫琢本该如同逆鳞被触碰一般,然而此人是卫怜,他非但未怒,反倒显出十分的耐心,低声道:“小妹那日质问我,为何要去羞辱自己的养母。”
  提起此事,卫怜神色一变,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角。
  卫琢垂下眼,眸光晦暗不明:“我阿娘是个怯懦的人,在宫中那么些年,从未与旁人有过争执。唯有一回例外……便是那年冬天,三哥带人将我推下水,险些冻死……”
  “他为什么要欺负你?”卫怜实在不懂,即便对一个普通宫人,她也会本能地与人为善,无法理解肆意欺辱旁人有何乐趣可言。
  卫琢偏过脸咳了几声,再开口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之事:“孩童的恶意有时比成人更纯粹,也更不加掩饰。许是见高踩底罢了,未必非要什么正儿八经的缘由。”
  “……这样不对。”卫怜低着头,闷闷道。
  “阿娘为这事,头一回去找父皇告状。”卫琢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可过了两个月……”他顿了顿,声音骤冷:“阿娘的寝殿里,就被人'藏'进了一个侍卫。”
  卫怜怔了好一会儿,眼睫剧烈颤动,眸中尽是不忍。
  这些往事,她从前一概不知。所以冯母妃死得那般蹊跷,连好好下葬都不能。倘若是这样,卫琢后来去了披香殿,又怎能咽下血泪过了这么些年。
  “小妹……别怪我。”卫琢病中说罢这么一番话,嗓音愈发沙哑,仍在解释:“我并不曾当真欺辱她。”
  卫怜伸手帮他拍背,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事关你生母,我不好多说,更不能慷他人之慨,劝你原谅。只是‘士可杀,不可辱’……若事事都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到头来会将自己也变作曾经最讨厌的人……反而失了本心。”
  她如今愈发觉出卫琢行事偏执,性子又过于敏感,为达目的,难免对他人刻薄狠绝。
  “小妹还在怨我。”他忽又掩面咳起来,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我答应你,此后若再有何事,尽量不辱,只……”
  卫怜蹙紧了秀致的眉,盯着他。
  意识到险些说错话,卫琢又咳了几下,不作声了。
  他知晓卫怜心中不止一根刺,想要拔出来,并非是一日之功。总归他们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供依偎相伴,而今夜过后,隔在两人之间的隐秘,又少了一重。
  若她心如顽石,他便做那三千弱水。
  天长地久,水滴石穿。
  第32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1
  卫琢不容许自己病得太久,不过两日,便苍白着脸召集朝臣议事。
  韩叙作为少数知情者,原以为犯事之人必死无疑。谁知韦敬休弃了惹事的妾室,诚惶诚恐前来请罪,卫琢竟就此揭过……再未深究。
  除了七公主,韩叙还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宽宥。
  承明殿如今是帝王理政之所,殿内一片肃静,侍奉的宫人寥寥。韩叙被召入内,刚施过礼,便敏锐地听见内室传来一阵窸窣轻响。
  卫琢坐于御案后,文书刚掀开一页,显然也听见了。他立时起身,径自走向小桌,倒了杯水,又调了两匙蜂蜜,端起杯盏便进了内室。
  韩叙不必猜,也知道里面是谁。
  卫怜已经坐起身,接过蜂蜜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盏。卫琢见她睡眼惺忪的,也没说什么,放下水杯继续去同韩叙议事。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暖阳映着白瓷瓶中几枝绿萼梅,清雅至极,偏透出一股艳丽来。
  卫怜嗅着花香,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殿外。
  韩叙见她出来,神色如常地行礼,卫怜却不愿搭理,只做没看见。先前巫蛊那件事,卫琢没有瞒她,即使皇兄已经罚过韩叙了,这人仍成了卫怜最最不喜的人。
  自从冰灯那夜之后,卫琢不再拘着她走动,只是身边跟随的侍女也越来越多。卫怜本想直接回温室殿,却被卫琢出声唤住,将她随意系着的斗篷解开,又仔细重新系紧。
  恰在此时,宫人进殿通禀:“陛下,豫州崔恒求见。”
  “传。”
  卫怜疑惑地望向卫琢。这名字……不是贺令仪的夫君吗?
  卫琢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小妹想听,便留下吧。”
  他声音平稳如常,侧目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韩叙。
  崔恒也算是个相貌齐整的郎君,此番入宫觐见,却是为了内宅之事而来。
  卫怜坐在书案边,越听越觉得如坐针毡,指尖掐进了掌心。
  此人话里话外之意,不过是说贺令仪犯了疯病,性情跋扈善妒,如今又是乱党之女,他才亲自把人送回长安,交由新帝处置!
  卫琢摩挲着扶手上盘踞的雕龙,似笑非笑:“既如此,贺氏再留于崔府,确实不妥。”
  崔恒叩首,声音急切:“臣不得已才休弃她!”
  他一口一个休妻,听得卫怜心中窝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斥道:“贺氏罪罚祸不及外嫁女,她又何罪之有,需要你休弃?本朝婚配早有和离一说,而非单单丈夫休弃妻子。人既然已回了长安,以后留在我身边便是!”
  崔恒对眼前这位七公主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怯懦的性子。
  可此时眉目含霜,一张娇俏的面容满是怒色,竟也透出无形的威压,令他一时不敢接话。
  只是陛下都尚未发话……公主如此插言又算什么?崔恒敢怒不敢言,只等着新帝屏退她。
  然而他飞快觑了一眼,年轻的帝王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的浅笑,又极快的敛去,快得让他怀疑是自己眼花。
  卫琢在书案下轻轻拍了拍卫怜的手,以示安抚,继而淡淡看向崔恒。“可。”
  崔恒一走,卫怜便急急去看贺令仪。
  卫琢望着她背影渐远,才重又坐下,长眉微挑,话里有一分玩味:“此事是出自你手?”
  韩叙并未否认,只垂眸道:“崔家原意,是想送她入庙苦修。”
  卫琢轻笑了一声:“那时是谁说,自己全然无意?如今又费手段把人引回来……”他顿了顿:“当真古怪。”
  “陛下说笑了。”韩叙将茶盏轻置于案,声线平稳:“在陛下面前,不过小巫见大巫。”
  卫琢近来心情颇好,眼眸弯了弯,不与他计较。
  毕竟他会喜欢上阿怜,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寻常人。
  ——
  贺令仪一见到卫怜,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种种前尘涌上心头,恍如隔世一般。
  卫怜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抚她,只能将贺之章的事据实相告。
  谁知这一说,她哭得更厉害了:“从前总盼着……我弟弟长大成人……如今倒宁愿他还是那副模样。”
  泪止住了些,她忽然提起裙摆便要跪拜:“我实在不愿待在宫里,求公主送我去莱州。”
  卫怜连忙扶起她,心中自然有些不舍,正待点头答应,却听贺令仪咬了咬牙:“韩叙他有病……”
  “什么病?”卫怜下意识问,紧接着,便听她恨恨骂道:“脑子有病!”
  她沿路从豫州返回长安,半途生了病,崔恒便对她百般不耐烦。最终竟是被韩叙的人手,打着别的名号接走了。而今日入宫……贺令仪又一次远远望见了他。
  卫怜回过神,瞪大双眼:“他想干什么?”她脑中闪过几人在藕香榭那时候:“贺母妃从前是不是说过,他倾心于你……”
  贺令仪满脸愤恨:“倾心
  ?有这么倾心于人的吗?他在旁人面前那般贬低我!”
  “是不是……因为你那时候钟情我皇兄?”卫怜愈发觉得此人性情古怪,表面自负,内里却透着敏感与自卑。
  “我管他呢,谁乐意跟这群疯子搅在一起!”贺令仪想起族人,眼眶通红:“他们又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
  这话自然也包含卫琢了。她说完又后悔起自己的失言,然而卫怜沉默着垂下眸,没有反驳。
  “可是……我听皇兄提过。”卫怜忽然想起一事:“韩叙的父亲,是死于你叔父之手。为何你们私下还认得?”
  贺令仪郁郁咽下一口热茶,闷声道:“几年前就认识了,我不小心……将他坐的轮椅给撞翻了,气得他半晌都说不出话。”
  卫怜一时语塞,只好道:“我会帮你去和皇兄说,你别理他就是。”
  ——
  晴好的天气未能持续多久,还不待贺令仪动身,长安城又纷纷扬扬,落下了两场鹅毛大雪。
  卫怜所居的殿阁设有椒房,暖香宜人,透不进一丝寒风。她在殿中缩了段日子,竟有些咳嗽起来,好在并不严重,她也没有太在意。
  卫琢白日忙着登基大典与厚雪防范之事,连用膳都抽不出时间,每每入夜之后,才有闲暇来看卫怜。她却习惯了早睡,二人有时候接连几日也见不上一面。
  待到瑞雪宴那日,太液池的湖水早冻为坚冰。贺令仪连日苦闷无处纾解,便邀约同样许久不曾外出走动的卫怜去湖上冰嬉。
  其实大梁并无男女大防,女子同样可以参与骑射等玩乐。卫怜过去不曾碰过这些,主要是因为卫琢不玩,除皇兄以外,更没有旁人会带着她了。
  大雪过后,太液池中三山载雪,天地之间万物皆白。
  卫怜穿得厚实,起先还觉得冷,等到换上冰履,尝试着在冰上走走滑滑,刮在脸上的风也好似不那么吹人了。她是初学乍练,贺令仪技艺再好,也被卫怜带得磕磕绊绊,而后一个不小心,两人互相抱着栽倒在冰面上。
  护具在身,倒不怎么痛,只是有些狼狈罢了。贺令仪颇有种阴沟里翻船的感觉,嗔了卫怜两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又丢人,直到被扶起来时,肩头仍笑得一颤一颤,发髻也鼓了一块,瞧上去透着几分傻气。
  邻近有暖阁,两人正想走去更衣,半路却见一位宫人上前,手捧一束灼灼盛放的红梅呈给她。
  卫怜下意识以为又是卫琢叫人送的,不愿多引人注目,连忙接过,谁知那宫人道:“魏大人向殿下问安。”
  她闻言愣了愣,也无法再推回去,只得将花枝揽在怀中,对宫人道:“替我多谢他。”
  今日入宫的贵女不少,其中不乏来此赏雪之人,这会儿也在暖阁中歇息喝茶。
  暖帘被宫人掀起,伴随一阵挟着雪气的凉风,两道身影并肩而入。为首的女子身披一件榴红斗篷,发髻微蓬,戴着狐毛耳罩与手衣。半张面孔掩在一束盈盈红梅之后,琼鼻微微泛红,澄清的妙目犹如晕开了一池桃花水,好不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