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36节
  贵女们神色各异,纷纷起身见礼。
  放在过去,众人目光多围绕于卫姹或贺令仪身上,极少会投向卫怜这位默默无名的公主。然而当今陛下疼爱这位小妹,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卫怜逐渐习惯了旁人的注目,无数双眼睛望向她,交织着好奇、趋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她年岁不小了,性子又软和,闲谈中难免会被问及婚嫁之事。
  “殿下可听说了?前日中郎将又去向陛下求娶了……可陛下就是不点头。”
  “公主可是金枝玉叶……陛下定是要择选一位真正的人中龙凤,才般配呢!”
  金枝玉叶……
  卫怜捧着茶盏默不作声,茶汤热气氤氲而上,熏得她眼睫微颤。
  记不清多久了,她没有再去想婚嫁二字。比起周遭好奇不已的这些人,卫怜心中也是空茫茫的。
  那日贺之章的话,连卫怜自己都说不清是何原因,一个字都不曾告诉卫琢。
  卫琢并未对她如何,可送她出阁……恐怕是绝无可能。
  她与他,如同两株静默的藤蔓,自少时起便缠绕着生长。
  兄长为她遮蔽风雨,粗壮的藤条上伴随岁月而蜕生出尖刺,时而保护,时而绞杀。她则是更纤细的那一枝,曾经紧紧攀附着他,如今却试图一寸寸、一丝丝、缓慢地剥离。
  以兄妹之名,永不逾矩、遥遥相望。
  如此便好。
  ——
  卫琢难得抽出半刻闲暇,得知卫怜去了太液池,便亲自去接她。
  还不等走到暖阁,就见卫怜被人簇拥着出来,臂弯里环抱着一捧红梅。
  众人见到天子驾临,纷纷跪倒。卫怜这才瞧见他,正要行礼,卫琢已温声道:“免礼。”
  见卫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卫怜便知晓皇兄来意,乖乖走到他跟前。
  “此花从何而来?”他微笑着问。
  太液池畔,并无梅花。
  卫怜犹豫了一下,身旁宫人已低声如实答了。
  “公主近来有些咳嗽,”卫琢嗓音温和极了:“花气易咳,先收下去吧。”
  宫人连忙领命,上前轻轻接过红梅。
  梅枝离手,那股幽香也渐而飘远,直至再闻不见。
  卫琢携着卫怜朝温室殿走,贺令仪及其他宫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以免扰了御驾。
  “冰嬉可好玩?”他目光下移,落在卫怜穿的羊皮小靴上。靴缘绣着玲珑幽兰,珊珊可爱。
  想起方才摔跤,卫怜唇角弯起:“比骑马有意思多了,明日我……”
  话音未落,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凉风台,话语顿时戛然而止。
  隆冬时节,楼阁上空无一人,然而凉风台底,却静静站着一道身影。
  左右并无侍从,犹如一尊暗处的泥雕木塑,一动不动。朔风卷得他衣衫猎猎翻飞,那身形更显萧索,面上神色喜怒难辨,只沉沉地望着他们。
  分明还是上一季春日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位置。而她的双脚也与那时一般粘在地上,却绝非当初的雀跃羞赧,只剩苦涩与恍惚。
  卫怜下意识就要走上去,手臂却被卫琢一把拉住,钳子一般箍紧她。
  卫琢侧目一扫,立即有人上前,恭敬地为韦陆宴祈引路。
  他似乎沉默了一瞬,才终于迈步,身形微晃,一条腿伸不直似的。
  “我想去看看他。”卫怜泪眼婆娑,而后感到卫琢手掌越发收紧,脸上笑意也淡了几分。
  “随我回去。”他语气平淡无波:“这样的天气,再哭脸也该冻坏了。”
  四周还有不少人,僵持片刻,卫琢眉间如覆了层阴云。
  卫怜忽地想到了什么,生生将眼泪忍回去。
  她垂下头,靴面上的那朵兰花,也渐渐模糊了。
  第33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2
  雨滴潇潇如帘,淅淅沥沥击打着窗外的芭蕉叶。湿意仿佛浸透了卫怜,让她整个人变得也潮润润的。
  脚步声渐近,她抬手挽了挽鬓边的发丝。
  今日……他会穿什么呢?或许还是那件湘色圆领袍?卫怜眼含笑意,望向门扉。
  下一刻,房门猛地被撞开,陆宴祈跌跌撞撞扑进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双眼赤红。
  “阿怜!”他怒吼道:“你为何不救我?为何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害我!”
  卫怜手腕疼得要被捏碎似的,下意识拼命挣脱,哭喊道:“没有……我没有!”
  陆宴祈愈发逼近,将冰凉的匕首硬塞进她掌心,声音阴冷:“那你……可愿为我报仇?”
  “我、我做不到……”她浑身都在发抖,泪珠如骤雨滚落,哽咽着摇头:“他是我哥哥呀!”
  “公主?公主快醒醒……”
  熟悉的呼声刺破幻境,卫怜猛然睁开眼,潮湿的雨雾,尖厉的匕首,尽数化为泡影。
  “公主又魇着了?”黑暗中,犹春担忧地为她擦汗。
  卫
  怜出神地坐着,许久才一把抱住她,声音嘶哑而干涩:“我……又梦见陆哥哥了,他不好……很不好……”
  犹春沉默半晌,才轻轻拍她的背:“此事与公主不相干的。”
  话音落后,卫怜却颤得更加厉害。
  ——
  这场雪接连下了三日。
  卫怜夜里总被梦魇缠绕,睡不安稳,原本轻微的咳疾也渐渐转为了喘。有时候话还没说完,气就接不上去,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她试着对御医描述那种感觉:仿佛稍沾些气味便觉得难受,从喉咙到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连深呼吸都艰难。
  卫琢甚至疑心,是有人给妹妹下了毒。御医来回话时,他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然而,御医最终商讨出的病因,竟是温室殿四壁涂抹的椒泥……
  此物虽辛香温暖,能隔绝凉风,寻常人日夜闻着或许无恙,只是卫怜体弱,日复一日被这暖香刺激,肺腑反倒不堪承受了。
  在卫怜的要求之下,卫琢勉强同意她搬回群玉殿。
  她这一病,宫中人尽皆知。过了两日,卫琮来到群玉殿,卫怜只当他是来探病的。谁知卫琮没说两句话,眼眶先红了。
  “七姐姐,能不能……请陛下去寻一寻我皇姐?”
  卫姹失踪数月,尚在人世的希望何其渺茫。卫怜强忍着心中难过,正要宽慰卫琮,谁知卫琮接下来的话如平地惊雷,震得她回不过神。
  卫怜不认识萧仰,却也听闻他与卫姹之间曾有些许纠葛,此刻才得知,他不但活着,如今竟还归顺了卫琢。
  卫姹爱吃洛鲤,却有个异于常人的嗜好,必得带鳞清蒸不可。而据先皇后母家所探知的消息,萧府的人曾去酒楼买鱼,竟也提了同样的要求。
  “当日叛乱,此人同样在场,我皇姐身边的护卫都找着了尸身,独独她无影无踪。”卫琮不过十四岁,声音里满是少年的激愤,拳头攥得太紧,手指都发白:“他如今替陛下办事,没有切实证据,我舅父也动他不得。”
  “皇兄知道吗?”她倚靠床榻,掩唇咳了两声,身上披着的外衣滑落些许,犹春忙上前,又替她仔细拢好。
  “皇兄说此事已交由刑部追查。”
  “再无他话?”卫怜愣了愣。
  卫琮面色憔悴,摇了摇头。
  ——
  群玉殿的人来宸极殿传话时,卫琢正向近侍下口谕。
  六部积弊如山,先帝晚年昏聩至极,竟荒唐到任用方士为刺史的地步。如今想要清理整顿,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常即日调任藩国,不得延误分毫。”他面色微微发冷,目光犹如一道穿云破月的箭矢。
  不论在前朝有何功绩,能为他所用者,才可委以重任。若反其道而行之,倒不如早早辞官,归乡哄孩子去。
  近侍退下后,卫琢眼也未抬,手中狼毫笔走龙蛇。直至宫人低声禀报七公主相请,他笔锋才骤然一顿。
  “公主可有说缘由?”卫琢语气仍是慢条斯理的,却已搁下笔,凤眸微弯。
  宫人垂首:“十一殿下方才探望过公主。”
  卫琢眼角的弧度慢慢敛去,复又变得面无表情。
  正要起身,殿外又传来禀报:“陛下,郎中令求见,称有边防急务。”
  卫琢沉默片刻,袖中手指暗暗收紧,终是坐了回去。
  “传。”
  ——
  入夜之后,卫琢才走入群玉殿。
  檐上仍堆着白茫茫的积雪,映得月色也淡薄了三分。
  他原以为卫怜已经睡了,掀开暖帘,却见她披着衣裳,伏在案前书写什么。烛光微微摇曳着,为她发丝笼上一层清辉,身姿朦胧,如隔云端。
  “夜里还费眼?”见她头也不抬,卫琢屈指在书案上轻叩了叩:“明日再写。”
  他认得那札记。从前卫怜写下的东西都会给他看,只是几个月前起,她就不肯了。
  卫怜默默收了纸笔,走到榻边坐下。她咳了这些时日,嗓子哑得生疼,此时却不得不开口:“皇兄,十一弟今日来找过我。”
  卫琢跟过去,抬手扣住卫怜纤细的手腕,亲自诊她的脉。他语气温和:“他可是同你说,卫姹还活着?”
  卫怜刚点了点头,卫琢便抬眼看向她,神情坦然:“他猜得没错。”
  他的指尖微凉,仿佛细细感受着她的脉搏。力道分明放得极轻,可肌肤相触,仍令她生出一丝轻微的战栗。
  “他竟敢……”卫怜激动之下,胸膛起伏得厉害,另外半截话也再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