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60节
  不到半个时辰,内殿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双眼通红,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踉跄着往外走。
  剩余的丹药还供在案上,他却猛地将整个案台掀翻,药石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一股古怪的气息在殿中弥漫开。
  没人晓得发生了什么,卫琢目光骇人,死死盯住方士,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滚出去。”
  他的确入了梦
  ……却宁可不曾梦过!
  两名方士连滚带爬地退下,桃露也吓得跪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卫怜的缘故,她被留在宸极殿侍奉,还要强忍着惧怕,回答陛下那些日复一日的琐碎问题。
  桃露胆子小,又不会撒谎,有时实在想不起来了,急得面颊通红,说话都结巴。她担心陛下总有一日会失去耐心,把她拖出去处死,以至于端茶时四肢发僵,洒到了他的衣袖上。
  卫琢皱了下眉,看了一眼腰间那枚符,终究没有同她计较。
  服过丹药以后,他接连几日神思恍惚,五感与灵台如同蒙了一层白雾,走路都轻飘飘的。
  朝臣们难免忧心忡忡,甚至悄悄议论:莫非卫天子这一脉有什么隐疾?怎的皇帝当着当着就开始吞药?先帝好歹是年岁大了才沉迷于此,而卫琢至今连子嗣都没有,若真有万一,也只能扶持卫琮继位了。
  这些话瞒不过卫琢的耳目,其实先帝因何而死,他从未忘记。自己那时兴致一上来,就给老皇帝连喂十来颗仙丹,人看着就没了。
  找不到确凿的尸身,卫琢绝不肯相信卫怜已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死在她前头。
  药效一过,卫琢不再糟蹋自己身体,将剩余的丹药统统投入炉火,付之一炬。
  韩叙得知此事,刚松了口气,又听卫琢道:“朕从齐地请来一名方士,声称能召回小妹的魂魄。”
  韩叙原本正要出宫,闻言面色微沉,脚步跟了上去:“陛下若执意如此,各地官员必会闻风而动,四处搜罗珍宝方士。投机腐坏之风一起,先帝就是前车之鉴。”
  “朕遍寻一人而不得,自然要试遍所有法子,否则这皇帝当来又有何用。”前朝甚至任用方士当刺史,他不过是为了找到她,多试几种手段,又未曾耽误过朝事。
  韩叙不放心,随卫琢一同前往。
  入夜之后,群玉殿中烛火幽微,上白盏灯摇曳生辉。帐幔层层叠叠,轻纱被夜风拂动,映得桌案上招魂的贡品影影绰绰。
  卫琢坐在另一处帷帐内,眼下泛着青黑色,目光沉静,盯着方士挥舞法器。
  铃铛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方士口中的招魂辞如泣如诉:“……魂兮归来!”
  隔着朦胧帷幔,卫琢依稀望见一个身影,衣袂翩跹,姗姗而来,确实是道美丽的女子幻影。
  时而在屏风前,时而徘徊在轻纱后。
  摇曳的烛火将那影子揉皱,越发显得飘忽。
  卫琢沉默坐着,忽地扯了扯唇角,极轻地笑了一声。
  方士只道皇帝望出了神,心头一喜,谁知下一刻,卫琢起身一把掀开帐幔,哑声道:“季匀!”
  侍卫应声出现,卫琢一把抽出佩剑,手腕一抖,烛火后的帘布被斩断,后面露出一件丝线撑起的薄衣,映在屏风上,恰好成了那道美人身影。
  方士想不到卫琢这般敏锐,先前交谈只觉他状若疯癫,何况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按常理正是哀痛之时,怎会二话不说就拔剑?
  升官发财的美梦破灭,方士吓得扑通跪倒。
  ——
  韩叙根本不信这些,冷着脸等在殿外,只等看卫琢还能胡闹多久。
  不多时,方士惊恐至极的哭号传出,随即戛然而止,变成某种闷响,像是濒死的牛羊在撞击地砖。
  这声音实在古怪,韩叙担心招魂当真闹出什么事,快步进殿查看。
  季匀见是他,并未阻拦。
  殿内帷幔大多断裂,血腥味扑面而来。
  招魂是凶礼,卫琢一身玄黑素服,长发披散,赤足而立。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扭曲,随着风不断扭动,映在地上宛如恶鬼。
  似是听见脚步声,卫琢缓缓回过头,俊美的脸上只有漠然,手中长剑仍在淌血。
  而他脚边……落着一截红通通的东西……
  正是人舌!
  方士趴在血泊里,喉咙深处发出“嗬嗬”怪响。
  “果然是假的。”
  事到如今,卫琢也真想骗骗自己。可惜这些手段纰漏百出,恐怕再吞几十副仙丹,才能真叫他糊涂。
  韩叙面色铁青,他厌恶这种血腥场面,可也同样不喜装神弄鬼之徒。定了定神,才沉声道:“望陛下经此一事,从此敬鬼神而远之。”
  “废物!”卫琢垂眼睨着方士,冷笑道:“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所谓鬼神,皆是无稽之谈!”
  他随手一掷,长剑落地,“哐当”一声重响。
  ——
  群玉殿的闹剧并未传开,方士遭割舌惨死,也无人知晓。是以过了不久,各地官员纷纷引荐能人异士。
  除去丹药与法事,竟还有所谓“观落阴”之术,能将生人送入地府,寻访亡故的亲友。更有甚者,宣称依照卫怜的八字,从民间择选女子做为贡品,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借尸还魂云云。
  卫琢听罢这番邪魔外道,微微侧过脸,面无表情地问韩叙:“他们觉得朕疯了?还是当朕是个蠢货?”
  韩叙薄唇紧抿,直言不讳:“两者皆有。”
  次日,提出借尸还魂毒计的方士被安上罪名,当众处死,连带引荐的官员也遭严惩。
  比起皇帝并未真疯,群臣更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宫中就此安静下来,留用的方士无不战战兢兢,缩着脖子走路。
  群玉殿被血弄脏,卫琢怒火平息后,极为介怀此事,半夜又独自过去。
  卫怜从前亲手种下的垂丝海棠早枯萎了,她回来后,便不肯再种。
  正是暮春时节,夜风习习。卫琢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桃花,落在他肩头。
  他没有拂去。恍惚间,无数过往的画面涌上来。他曾无数次走进这里,看见卫怜蹲在海棠下面,青丝挽成双髻,或在挖土,或在摆弄花枝头,发上珠钗跟着颤动,像是生出了一对兔耳。
  然而此时此刻,只剩下空荡的夜风。
  那个会笑盈盈唤他“皇兄”,再提着裙裾跑过来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
  他可以一遍遍回到群玉殿,可以无数次踏入这座庭院,可她再也不会在此处等他。
  意识到这一点,脑中一直以来的狂躁忽然静下来,浑身仿佛浸在冰水里,刺骨得冷。万事万物的声息都已远去,风从他身体里穿过去,寂然无声。
  禅房里那些表文是妹妹亲手所写,早被他带到了群玉殿。此刻再取出来,卫琢指尖发颤,借着烛光,坐在阶前一张张翻阅。
  落款都写有日期,足够他通往卫怜真切活过的每一天。
  纸张并非都完好,有些带着水渍,晕开了墨迹。
  是……眼泪吗?
  卫琢一页页读下去。
  ——想母妃。
  ——永远永远不生病。
  ——雪雁快快长出翎毛,展翅高飞!
  ——二姐姐一切安好,犹春一切安好,八妹妹一切安好。
  ——所有青楼都关门大吉!世上再也没有嫖客。
  他的手难以自控地蜷紧,纸张被攥出褶皱,又立刻小心展平。
  一遍遍重复的动作中,卫琢忽然感到说不清的心慌。
  她写了这么多愿望,甚至连雪雁也没有忘……为何翻看到这里,仍没有丝毫与他相关的痕迹?
  哪怕是像从前那样咒他下地狱,也好过没有只言片语。
  他翻到最后一页,手上的纸张忽然变重。这张泪痕最为密集,几乎浸透了墨字。
  卫怜的确在神像下骂过他,可写了一半,又被她划去。
  ——再也不想见到皇兄。
  卫琢凝神细看了许久,似乎是这八个字。其中“再也不”三个字几乎被墨团盖住,显然提笔时力气大得很。
  他呼吸一滞,继续看下去。
  皇兄少发脾气……别再乱砍头……
  希望有人能多陪皇兄说话。
  希望他能遇到喜欢的人。
  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最后一行小字墨迹淡,却最清晰:“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
  刹那之
  间,每个娟秀的小字,都仿佛化作了她的眼泪,嘀嘀嗒嗒地朝他坠落。卫琢脸颊微凉,大概也是她的泪吧?
  他抬手拭去,因为眼泪的关系,庭院里的烛火也变得闪闪烁烁,朦朦胧胧,像是她每一次注视他的眼波。
  花瓣被风吹落,也似乎是她仍然身边,裙裾随风轻拂。
  字句也好,烛火也好,风也好,花也好……卫怜仿佛无处不在,也让他无处可躲。
  逃也好,死也罢……她分明也同样不舍得他,并不恨他。只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又反抗不得,才如此决绝,头也不回。他们兄妹之间,犹如灵魂被生生撕裂,又何尝是他一人痛苦。
  卫琢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晰。当他仰起头,天上那轮圆月也像褪了色,硕大而模糊。
  他始终想不明白,他早在万人之上,不必再对任何人屈膝忍让,有能力将一切都紧紧握住,什么都能给她。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意志,也是支撑他走过这些年的信条。
  咬住了就不松口,抓住了就不松手。
  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反而连最初、最珍视的人也弄丢了?
  究竟是哪一步开始错的?
  是从骗她自己是夫君开始吗?还是自作聪明地任她画地为牢,以为只要人始终在身边就好?
  原来她真正所求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曾给过。枉他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个永失所爱的下场,甚至……逼得她跳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