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欸,我这话怎么惹他了?”安宁自言自语。
……
回廊深处,怀晴绕过一堵苍苔石墙,挑了个僻静的角落,转身问:“就在这里说吧,什么事?”
沈磐的银面具泛起寒光,“京中有变,陛下来了密信,务必要我们在嘉祥除掉裴绰……”
“京城有何变故?”
沈磐缓缓道:“《昭明旧事第三卷》刊出后,坊间疯传裴绰是魏宪。一些‘太子党’随之蠢动。他们盲目崇拜昭明太子,连臭名昭著的魏宪都能洗白——只因与太子有半分关联。如今,这群人暗中集结,结党营私,欲以裴绰为旗帜,扶立新主。”
听完,怀晴只觉头皮抽痛。
从前,怀晴只知“太子党”作风癫狂,为了昭明太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没想到竟能疯成这般。若这些人知晓,裴绰不是魏宪,却是真正的昭明太子,恐怕会把天也捅出一个窟窿。
“更有甚者说,这人间本是玄女的人间,人皇本来就该玄女之后来当,魏宪的拥护者便更多了……”
怀晴原本想利用《昭明旧事*第三卷》和魏宪的恶名,对裴绰形成舆论围剿。平常百姓对魏宪痛恨欲绝,却没料到“太子党”与旁人不一般,疯到连魏宪都能包容。
搬了石头砸自己脚。
“此般境况,裴绰非死不可。”
怀晴迎上对面的目光,“天灯节,杀裴绰。”
树影斑驳如碎金。她立在那儿,神情清冷如画,却又带着某种哀意。
“……”沈磐顿了顿,低声道:“你对他……心软了?天灯节在两个多月后,京城如今……”
“京中的事,我有办法。”怀晴道:“《昭明旧事*第四卷》也该出了,若是那些太子党知晓当年,昭明太子是被魏宪害死,作何感想?”
“嗯?”沈磐道:“这是真的么?”
“当然是我胡诌的。”
“所以,你对裴绰,没有心软?”沈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怀晴一时竟有些语塞。
小时候,裴绰是她雨夜相依的大哥哥。一路走来,她逐渐知晓裴绰的秘密。他是昭明太子,曾救了无数人;可他也是新朝权臣,干过丧尽天良的事。
亦正亦邪,是好是坏?
怀晴分不清,但她依旧点头道:“不会心软,就在天灯节吧……”
罢了。她总不能一直骗他。
答应好了陪他去夜游观灯,便在他死前,与他不问因果,给他一夜幻梦吧。
沈磐还要再说什么,却听一远处风掠林梢的声音,知是有高手来,便噤了声,飞身离去。
“你都听到了?”
怀晴转身看向远处,竹影踏着几片翻飞的枯叶自林梢落下,一袭青衫,姿态闲散。
竹影的轻功天下无双,不会这般被沈磐察觉,无非是竹影故意发出声音,引得沈磐早早离开。
“替你解围,不好么?”竹影勾起唇角,“我看你,倒是不太舍得杀裴绰。”
“……”怀晴不应,只挑眉看他:“你怎么来了?”
“嘉祥这段时日的热闹,我可得瞧上一眼。”竹影一如既往吊儿郎当,但那笑意在接下来的话语中收敛了大半,“红灯怎么回事?鬼公子发令,让我们追杀叛贼红灯……”
“鬼公子要追杀红灯?”怀晴一怔。
红灯携傅况离去,不过数日,且红灯叛离山庄一事,消息未曾走漏,为何鬼公子竟能如此之快察觉异动?
很快,怀晴便想明白了关窍:“我就说,公子律远在山庄,为何对分花拂柳的事了如指掌?”
“你什么意思?你说红灯是公子的眼线?”竹影瞪大眼眸道,“不会吧,红灯那气血不足的模样……说话一口三喘,哪里像个做细作的命?”
“从前日日报信,如今红灯只离了几日,没能报信,鬼公子自然能发现端倪……”怀晴低声道。
“如今,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眼看着红灯被追杀吧……”
“当然不能……”怀晴道,“他要杀红灯,那我便先杀他。”
竹影摇头如拨浪鼓:“暗云山庄高手如云,哪怕我们联手……”
“别忘了,”怀晴低声道,“裴绰身边,还有一个神秘高手。”
怀晴抬头,目光如刀刃:“天灯节,我要一箭双雕。”
竹影拍了拍头,一脸头疼:“没有宁宁在,你跟红灯,一个比一个疯!”
“你呢?”
看着怀晴通红的双眼,竹影耸肩笑了,一片洒然:“我们是分花拂柳,既然你们都疯了,我不一起疯,岂不扫兴?”
语气轻得像春风,仿佛只是在聊一坛新酿的樱桃酒。
恍惚间,怀晴想起那年慕宁生辰,竹影提灯煮酒,眼底盛着点点星光的模样。
竹影从袖中掏出一张特制的信笺,正是如梦的书信,里面是一些“八月初八金坛合照”的安排。
怀晴突然盯上竹影的眸子:“你对如梦,对慕宁,对红灯,到底是何心意?”
竹影眨了眨眼,神色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如你所见。”
“真是够贪心的。”怀晴无语道。
风流到骨子里了。
“我真心盼着她们好。若慕宁寻得如意郎君,我也高兴讨一杯喜酒;若能助如梦脱身泥潭,我百死不辞;至于红灯嘛,一向讨厌,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若你只能救她们一人,你选谁?”怀晴追问。
“九天玄女在上,总不能让我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吧。”竹影耸耸肩。
“必须选一个呢?”
“她们都是极好的,轮得到我来选择她们的生死么?”
竹影不答反问:“你呢?你为沈磐动了金盆洗手的心思,若没有他,也就没有与鬼公子约法三章,杀裴绰换自由一事;裴绰与你又有颇多渊源,这两人,你又要选谁?”
怀晴一怔。
“这还不简单?”她缓缓吐出一句,“沈磐是盟友,裴绰,是刀下亡魂。”
“是么?”竹影似笑非笑,“那就祝你天灯节,一举拿下裴绰首级。”
好似不信一般。
怀晴冷冷道:“自然如此。”
可她的掌心,却在袖中悄然攥紧,指甲刺进了肉里。
生疼。
风吹过,树影婆娑,竹影看着她,只觉得她像是在做一个极重要的决定。
第82章 旧时堂前兮燕飞去4
天灯节还没来,嘉祥却出了一桩命案。
顾三金死了。
河床疏浚历时两月,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更为紧迫的河道修整。连日奔走,他早已积劳成疾,身子垮了。恰逢连绵阴雨,乌江水势陡涨,顾三金心急如焚,不顾病体,亲自领着民兵防汛,日夜未歇。
也是身体亏空太多了,一时头晕,竟直直栽入乌江水中。等顾三金被捞上来时,已是三日后,人被冲到十里地外,泡得全身肿胀,认不出原形。
雨停之后,天空湛蓝得刺眼。堤坝上,匠人们重回岗位,搬石运沙,抡锤击钉。可那群人里,再没有顾三金的身影。
灰白的长堤拦住汹涌的乌江水,长风吹过,百姓们还不知为了这座长堤,有人付出了什么。怀晴擦了擦汗,翻看手里的账本,盘算修完整条长堤,还需多少银两。
背后忽然传来低沉的嗓音:
“为什么?”
“为什么对顾三金的死,这般耿耿于怀?”裴绰望着她,眉眼里是罕见的探究,“自他死后,你七日不言不语,茶饭不进,一直守在这里,是为何?”
怀晴没有回头,继续盯着手里的账页。
“河道修缮非一日之功,”他顿了顿,提起手中的食盒,“你难道想在堤坝竣工前,把自己饿死?”
“石料还差一点……”她的声音低哑而轻,却带着近乎执拗的固执,“若不补齐,明日便无法开工。”
怀晴猛地起身,一阵眩晕袭来。
身形踉跄之际,有人稳稳扶住了她。下一瞬,一只白面馒头被塞进她嘴里,怀晴猝不及防,被噎得咳了一声。
“你先吃点东西吧……”裴绰接下她手里的账本,“石料的事情,我接着来做。”
怀晴一怔。
裴绰站起身,视线落在一如寻常的乌江水面上,“我不知道你为何对顾三金的事情这么上心。”
“乌江水患,终究放任不管么?”怀晴嗓音突然拔高。
裴绰噤了声,半晌才呐呐道:“方才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顾三金的事,我会管。我会助你达成顾三金遗愿,让乌江不再泛滥……”
怀晴没想到他竟会低声细语地安慰自己。
她心里仿佛一脚踏空,跌入某个无声的漩涡。
“他为何会死?”她喃喃,“奔波半生,正道歪道都试过,只差这几个月……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有的时候,世事便是如此,半分都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想不得阁老也会说这样的话……可我平素最讨厌由不得这三个字,仿佛说了这三个字,很多事便怪不到自己身上,会怨世道不公,怪天下不平,咒命运不顺,但忘了我们多多少少能做一些事情的。”许是情绪激动,怀晴比平时话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