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好!”裴绰眼眸一亮,比从前所有的神采都要亮上半分,“你说,顾三金死得不明不白,你又怪得了谁?除了做好眼下的防汛治水,完成顾三金的遗愿,但你得活着——你三日未进米粒,想饿死在堤上,替他殉葬么?”
  怀晴别开眼,重新拿起账本,笔尖轻触纸页,想写什么。
  突然,墨线拖得老长,在洁净的纸面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痕。
  裴绰抢过账本,“你要是再不吃饭,我便……”
  “便要如何?杀了我?”怀晴淡淡道。
  江水翻涌,堤岸薄雾弥漫,湿意沉沉。她一脚踩滑,被几人从侧后簇拥拉住。
  是容悦,是安宁公主,是宴二。
  三人几乎将她抱起,直奔岳楼。
  “还能怎么办啊?”裴绰翻开账本,低声自言自语:“倔丫头……成日里喊打喊杀,真以为自己是话本里济世的侠女么?”
  ……
  岳楼雅间,素来千金难求。
  金丝楠木桌上,满盘珍馐,面前的瓷碗都堆成一座小山,怀晴却一口也吃不下。
  “阿姐,”安宁公主撑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听说你与顾三金相识不过数月,平日也不甚亲厚。他这回一死,你却比裴大公子殁时还要难受?”
  话音落地,三双眼睛齐刷刷投过来。
  怀晴指尖一顿,眼底微闪。
  容悦破天荒没有反驳安宁公主,接着道:“说得正是呢,虽说阿姐心善,顾三金也死得可惜可叹,但你这情绪……说是堪比老年丧子也不夸张。其中可有什么缘由?”
  怀晴微微张口。
  她如今这么难过,只因她发现这一世不论世事如何改变,裴渊死了,柳如玉死了,顾三金也死了。
  她根本没有能改变任何事情。
  命运是否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世上真有神明么?
  是玄女控制着谁生谁死么?
  人于命运,好似激流浮萍,归于何处是做不了主的。
  她只是……太无力了。
  “我只是……”她声音轻得仿佛从水底传来,“感慨人如蝼蚁,浮沉于世,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从前看阿姐笑傲风雨,潇洒坚韧,没想到还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呆子。”容悦瘪嘴道:“就算是蝼蚁,咱们也当做那种——朝饮新露,暮观流萤,有爹娘兄弟姐妹相伴,吃饱穿暖的蝼蚁。这样活着,也很好,不是么?”
  怀晴心头微震,一时怔住。
  却听安宁公主拍手赞同
  道:“对呀!蝼蚁中也有那种——整日享尽风流的蝼蚁呢!!”
  宴二闻言,脸色一青,手一抖,往安宁碗里多夹了块香菇。却被她夹入怀晴碗里:“阿姐赶紧吃饭吧。”
  怀晴终于拾起竹筷,吃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也快吃吧,吃完了好帮我一起修河道。“
  “啊——"
  "不要啊——”
  容悦与安宁公主异口同声发出惨叫。
  ……
  容悦与安宁公主原以为,衙门里必是水深火热、忙得脚不沾地,没想到到了河道监察衙门,却几乎轮不到她们插手。
  并非修堤一事简单粗笨,而是衙门内外早已井井有条——裴绰坐镇其中,来来往往皆是他的亲卫与旧部。
  陆九龄统筹全局,执掌治水方略;江流分派人手,调度如流;至于其他隐卫,竟也身着短打,亲自下场,替工匠搬运石料、跑腿递水,毫无架子。
  安宁公主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阁老果然闲不住。”
  容悦抬眸瞥了裴绰一眼,眼角轻挑:“哪里是闲不住?分明是包藏祸心,巴不得在阿姐面前证明自己有点用处,装一次英雄。”
  听罢,裴绰竟也不恼,眉眼淡淡:“我与此处确有几分缘法。往年也曾治理乌江水患,多少积了些经验。”
  容悦正要挖苦几句,却见裴绰先她一步开口:“前朝时,金光明社炸毁乌江上游河道,如今局势未明,怕也难保清净。若你们无事,不如领几人顺流而查,若有异动,随时回报。”
  他看向远方堤岸,又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铿锵如铁:“若想让你们阿姐睡得安稳些,在这堤坝完工前,我们最好通力合作。”
  裴绰说完,容悦又翻了一个大白眼,“算了,不予你这等小人计较,还是阿姐关心的事情重要。”
  裴绰只是轻轻耸肩,半分反驳也无,气定神闲得让人咬牙。
  正说着,远处忽然一阵驴蹄声响起,碎石飞溅中,只见沈磐一马当先,牵头带着十余名短衫工匠而来,驴车上载满石料,车轮碾得尘土飞扬,直接驶入衙门库房。
  安宁公主喜得上前欢呼:“这下,阿姐可就能完成放心了!不愧是阿姐的旧友!”
  裴绰眼风如刀,刮过安宁公主。安宁公主后颈一凉,只觉一股无形杀气扑面而来,立时呐呐收声:“我……我说错什么了吗,阁老?”
  旧友。
  这两个字,在空气中回响片刻,像钉子一样钉进人心。
  当然是说错了。
  可裴绰却并未发作,只神情淡漠,转身朝堂中走去,径直走向正坐中央的陆九龄,俯身耳语,低声商议。
  风吹动他袍角如浪,背影沉稳凌厉,半点情绪也不露。
  待裴绰走远了,安宁公主方松了一口气,便听沈磐冷声道:“公主你没说错什么。就是某人,竟在肖想水中月镜中花,真真可笑。”
  ……
  至于裴绰与沈磐之间那暗潮汹涌的争锋,她最初未曾留意。
  毕竟一人死守在堤坝数日,日日泥水裹身、账本不离手,眼里心里,除了水患,容不下旁的事。
  可日子一久,她也渐渐看出些端倪。
  沈磐与裴绰从未明言争锋,可同处一室,气氛常常无声胜有声。
  他们并不争吵。只是眼神交锋时,神情各异,连气息都仿佛暗潮交错。
  这日,她路过衙门院落,沈磐在请教教几名工匠如何测距抛线,裴绰则倚在回廊石柱边,眸光淡淡地望着那驴车上的新石料,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隔着数丈,却仿佛一场无形的拉锯。谁都不动,却又谁都没退。
  怀晴脚步轻了些。
  沈磐先走过来,走得急,连带着送过来的风,也夹带了一丝含着燥意的秋息。他堵住怀晴的去路,却一言不发。
  待怀晴抬眸看他时,他才低声道:“自从到了嘉祥,忙于河道事务,一直都不得闲……明日……明日便是天灯节,若是妍妍不嫌弃,可否与我,与我同行?”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银色面具在光下泛起温润的白芒,将瞳仁衬得更为明亮:“我们当日在岷县破庙时,也听闻过天灯节的盛名,只是那时,光靠走,是没法按时赶到的,又没有多余的银钱雇辆牛车。今年这么巧,天灯节就在当口。”
  因着天灯节,江南各州县的人们齐聚嘉祥,有卖灯的,赏灯的,比灯的,看热闹的,整个小城被挤得水泄不通。
  怀晴隔着监察衙门的一堵墙,都能听到墙外天南海北的口音,拉拉杂杂涌入耳中,震得她一阵天旋地转。
  沈磐对她……
  怀晴忍不住将腿往后迈一步。
  银面具闪着寒光,如同那年夜色中,她手起刀落划过的那道冷光
  不能。
  她误杀过他的父亲。
  岷县县衙血流千里,凄红的血顺着石缝汇成细流,分不清哪些是好人的,哪些是坏人的。
  它们混杂在一起,流进怀晴的噩梦里。
  让她夜夜不得安眠。
  她情愿,沈磐恨她到底。
  情愿他将她当作仇人,而不是以这样的眼神看她。
  许是察觉到什么,沈磐的嗓音如同秋日的离群大雁,有些高锐而尖刺:“妍妍?”
  “妍妍与我有约了。”
  一道冷淡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响起。
  闻言,怀晴抬眸,看见裴绰流风回雪一般的身姿,玄影稳稳地定在沈磐一侧,歪头笑道:“数日前,我便已与妍妍有约。天灯节,我们一起看。”
  沈磐求证似的转向怀晴。
  怀晴轻轻点了点头。
  裴绰满意地笑了笑。
  沈磐转身便走,没几步又折返回来,他站在树影之下,声音沙哑得带了些微颤:
  “妍妍……若是当年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约你去天灯节……你,会答应么?”
  怀晴微微一怔。
  “那时岷县离其甚远,”怀晴彷佛陷入了沉思,那年破庙残瓦,风雨欲来,她曾见过那个白衣公子,在昏黄灯下诵读诗书,眼神澄澈,纵使有群乞笑之,也泰然处之。
  “但若你开口,就算走断腿,我也会陪你去。”
  若她不是分花拂柳,她该会喜欢那时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的吧。
  可惜,旧时堂前燕,一去不复返。
  “真的?”沈磐的眼眸重新亮起。
  “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