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好,我记住了。”沈磐笑了,飞身而起,如燕穿梭瓦间,瞬息间消失于林梢之上。
  怀晴怔怔地望向那道身影,她怎么也无法将如今这个跃然如风的男子,与那个庙中静坐的柔弱公子重叠起来。
  良久,她转头,却撞上一双冷冽的眼。
  裴绰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尽,眼神冰冷、沉静,像极了风雪夜归的孤雁。
  又像春燕归来,发现往年的旧巢已然不见踪影。
  “呵——”裴绰冷声道:“明日的天灯节,不论如何,不许爽约。”
  “自然。”
  第83章 天灯流彩终见阑珊1
  天灯节当日,人潮汹涌。从晨光熹微时,家家户户便整装待发,至日落时分,整座小城早已化作一片灯火。
  连河道衙门的大门,都被一些皇商包场,装了一丛竹灯。
  因着工匠们也与家人要去天灯节观灯,日头刚斜,衙门里、长堤上便没了人影。怀晴长久以来紧绷的情绪稍一松懈,便困倦无比,午后窝进被褥,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等她被吵醒时,天色早已漆黑,窗外夜色正浓烈。
  “宴二,明明灯会还没逛够呢,你非说屋里有什么更好看的灯?哪里有?”安宁公主与宴二两人一人挑着一尾金鱼灯,已从灯会游玩回来。
  “……不这么说,你怎么会安心跟我回来?”宴二低笑,“外面人挤人,你一公主往男人堆里挤,成何体统?”
  “本宫乐意!”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怀晴暗觉不妙,连忙掀被起身,匆匆套上绣鞋往外赶。刚奔到衙门口,脚步却倏地顿住。
  竹灯发出青白的微光,远处看,就像一丛白亮而高耸的竹子。
  裴绰头顶玉冠,手执素扇,风姿翩翩,灯下显得俊美非常。他站得笔直,亦有竹的风度。明明等了超过一个时辰,却丝毫不显烦躁。初秋的夜风已有了凉意,将他两袖吹得满满得腾起。
  他袖中盛满秋意。
  见怀晴来了,他才急急上前迈了几步,从背后拿出一盏柿子大小的橘灯,递给怀晴,他眉眼带笑,好不介意怀晴的迟到。“天灯节上不论何人,都得提灯。有人会扎灯的,便自己扎,不会的便买一盏。”
  “你买的灯?不嫌小?”
  灯精致小巧,远远看像一个会发光的柿子——实在不像裴绰的风格。
  “不是我买的,我亲手扎的。”裴绰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扎出两个柿子灯,光废料都让江流了扔了好几车,指头都被割破好几道,但这些他没必要说。
  “为什么会是柿子灯?”
  怀晴眼皮一跳,心口也跳得厉害。
  慕宁失踪前的那个生辰宴,突然问她与红灯,若是以后离开暗云山庄,过平淡的日子,想找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共度余生?她与红灯都异口同声,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
  慕宁又问,若非要与一个郎君成亲呢?怀晴才勉勉强强地说,她的郎君定是踩在竹筏上,涉水而来,手提柿子灯,薄雾里像一盏很小的太阳。
  为什么是柿子灯?慕宁问。
  怀晴懒洋洋说,夜路走多了很心虚,可又实在想要一点光亮。
  柿子大小的太阳就很好了。
  不刺眼。
  “曾经有个姑娘说过,柿子大小的太阳就很好了。”裴绰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怀晴脑海中轰地一声,仿佛整场天灯节的烟火都在脑子里炸开,五光十色、漫天流火。
  她还未从这骤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裴绰已牵起她的手,掌心温热,“还愣着做什么?你这一觉,睡到灯节半场,再不走,灯会就要散场了。”
  怀晴被他牵着走出去,橘灯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如一颗跳动的心。
  亦步亦趋走了几步,怀晴缓声道:“什么姑娘?什么姑娘跟你说这话?”
  裴绰低头一笑,温柔缱绻至极。
  正说着话,一只“地老鼠”急急往天上蹿,砰的一声在半空爆出火树银花。
  嘉祥河道纵横,没走几步便是一座青石桥、一条内河。恰好此时一只乌篷船悠悠飘过,船夫仰头笑道:“郎君,娘子,要不要乘老汉这船去平湖看看?那儿人少、风清,最适合观灯。”
  “好。”裴绰含笑应下,把怀晴塞入乌篷船舱内。
  水声潺潺,木浆有节奏地拨动水面,水上烟霭沉沉,怀晴轻嗅,是微辛的金石硝石味道。
  船舱不大,只有两人,一晃一荡,裴绰的眸光也晃荡着,很快便锁定在怀晴身上。他取出几根线香点燃,鹅梨香在舱中缓缓弥漫,拂去了两岸焰火的焦味。
  “你倒是细心。”怀晴笑了。
  “妍妍终是舍得说我好话了?”
  许是鹅梨香甜而不腻,让人放松,怀晴半撑起下巴,打趣道:“不是吧,阁老,我从前说你几句好话,你还记下来不成?”
  “当然。裴某人恨不能焚香沐浴,誊写成册,百年后,让子子孙孙烧给我。”
  “裴某人?”怀晴冷笑道,“昭明太子在我面前,还用装得这么全?”
  一小截灰白的线香折落。
  裴绰的目光一寸寸沉下来,他看着怀晴,眼中映着两点灯火——仿佛两个柿子大小的太阳,明亮得不可思议。
  “当年回京的那一刻起,世上便再无昭明,有的只有失意的,被家人视作不详的裴绰。”
  “妍妍,你不知晓,这些年,我就算说梦话,也是裴某人本人。”
  怀晴别过视线,扭头看舱棚竹编的纹路。
  裴绰继续说,“今夜,你就只当我是裴绰,好么?”
  怀晴噗嗤一声笑了,促狭道:“今夜,你能只当我是柳如玉么?若如此,你当唤我一声嫂嫂。”
  裴绰脸色不青不白顿了一下,缓声道:“我只当你是妍妍。”
  怀晴再次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明亮的眸子。
  裴绰抬手,指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指尖微凉,却像带着一丝秋意,悄悄渗入肌肤。
  怀晴睫毛一颤,垂下眼去。
  “妍妍,看我。”
  裴绰低声唤她,语气中有种压抑不住的执拗。
  她仿佛是为了回应什么,缓缓抬起眼来,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目光。“做什么?”
  “妍妍,对不起。”
  “嗯?”怀晴一怔。
  “裴渊殉葬前夜,是我……太冲动了。”裴绰嗓音低哑,像有什么哽在喉中,“这些时日,我夜夜难眠,脑海里总是反复那一夜……我逼迫了你,有违你的本意……”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几近懊恼地喃喃,“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你不肯原谅我,我也认了,都是我的错……”
  语句断续,支离破碎,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像一只惊慌失措、撞入猎户箭下的野兔,只知慌不择路地倾吐所有。
  怀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他。
  夜风吹来水气,河面泛起涟漪,水声如同珠玉轻响。
  裴绰屏住呼吸,眸光紧紧落在她唇上。
  “裴绰,”怀晴终于开口,唇齿轻动。
  “嗯?”他喉结轻滚,整个人绷得笔直。
  “我答应过你,今夜不问前因,只是一起看花灯。”
  乌篷船忽然停住了,船夫吹起一声哨,“郎君,娘子,平湖到了。”
  平湖在嘉祥上游,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对岸便是一片灯海,与湖影交相辉映,不时有烟花绽放半空。
  见怀晴一脸惊艳之色,船夫得意地昂起头,指向两人身后:“船老大找的地方不错吧?你们灯会累了,还可去你身后的玄女庙歇脚,坐着看,多好。”
  那玄女庙不过三间房大,是船夫们为祈风祷雨、保佑平安所建,平日用作避雨歇脚,今夜却空无一人,香火袅袅升起。
  怀晴小声道:“现在我看到玄女庙,心里打鼓,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她话音刚落,头顶那一小撮发丝便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那我们就不进去了。”
  他的眸子明亮而温柔,蓄了一湖水、一市灯。怀晴有些招架不住这般目光,干脆一屁股坐在庙前草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不语。
  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怀晴知道他也席地而坐了。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陪你来天灯节?”怀晴轻声问。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因为,想留一个,一旦想起来便会笑的美梦。”
  “……”
  怀晴再也不敢说话了。
  天灯节上人声攒动,欢声笑语,然而隔着一湖水,这些声音显得飘飘渺渺。她耳边能听见的,只有彼此起伏的呼吸声,和他胸腔里不稳的心跳
  声。
  裴绰悄悄捂住心口,试图用衣料摩挲的声音掩盖那不合时宜的砰砰乱跳,“天灯节,果然很美,怪不得会念念不忘……”
  他扭过头,深深地望着她:“我也会念念不忘的……”
  明明没喝酒,怀晴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脸上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