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我找裴绰。”她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灯火如豆,又像浮在天际的星辰。灯下,裴绰掩下正在看的邸报,抬头惊诧道:“小丫头,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何事?”
  “无耻!裴绰你无耻!”
  裴绰发懵:“啊?”
  “少在我面前装!外面乱传的消息,不是你放的,还能有谁?”
  裴绰继续懵,“什么消息啊?”
  “大丈夫敢做不敢认了?你可真是无耻至极!”
  裴绰起身,站在她面前,忽然握住怀晴的手腕,“小丫头,骂人只会这么一句?我曾被千夫所指,这点话简直隔靴搔痒……”
  怀晴用力挣脱禁锢,却觉手一松,落在他的胸膛上。
  像是碰到了燃烧的火焰,她的手又迅速弹开。
  “不要脸!”怀晴又多加了一句。
  她一向不会骂人。她只会杀人。
  裴绰俯身,英俊倜傥的脸逼近她,“说来说去,到底什么消息?”
  ——啪
  怀晴甩了他一个大耳光,力气大得裴绰的脸偏到左侧。她见好就收,夺门而出,气势汹汹。
  江流推门进来,一见裴绰脸上渐渐发红的五指印,便笑了,“爷,风流债一般都是这么还的!打耳光都是轻的呢……”
  裴绰眸光深远,“什么风流债?”
  “说您跟公主早有婚约,她是你的老相好,睡一个被窝的呗……”
  裴绰拧紧眉头,“去查一查,是谁放的风声。”
  他不能白挨了打。
  右脸火辣辣的一层,如同原野上忽然起了一层火。
  火星子溅到他心里,燎原之势。他难以遏制住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想法——
  婚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听上去还不错。
  第90章 因成果相果蕴因机
  “殿下,慧宝吵着要来见你!”
  柳如玉身子纤弱,袅袅娆娆而来,含羞带怯地一笑,“这丫头一整日没见到你,夜半三更,听说你回来了,非得穿好衣服来见你。”
  这一世,怀晴没有过多干涉柳如
  玉和裴渊的事——柳如玉在镇国公府门口长跪不起,直至晕厥,怀晴派人将她领回公主府。听说红灯拜帖上门医治裴渊后,柳如玉松了一口气,便在公主府住了下来,与慧宝常伴。
  柳如玉有一次说,不知怎么的,慧宝这家伙,越看越喜欢,好像前世就是自己孩子似的。
  怀晴莞尔一笑。上一世,她假扮柳如玉,又谎称慧宝是自己的孩子。
  她们两人甚有渊源呢。
  见怀晴神情疲倦,柳如玉奉上一碗热汤,“殿下,今日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可别累着自己了……”
  怀晴喝了一口,胸口积压的闷气一泄而出。她终于明白为何男人们需要家里有一朵解语花。
  ——她也需要。
  前两世的自己,怎么能想到还有比当杀手更痛苦的事?当一个与首辅争权的长公主,可太难了。
  怀晴以天麻及科举案,收服不少清流,以言官居多,然而这些人在朝廷的具体事务上不甚擅长,对江南水利、桑麻赋税、海陆贸易、边关战事等只会挑刺,也提不出切实可行的策论。
  两方在金銮殿吵成一窝粥,搅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
  裴绰却依旧是那般拈花微笑的淡然模样——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怀晴不得不承认,在政治上,如果说裴绰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她则是牙牙学语的孩童。
  历代没有比裴绰更有手腕的首辅——作为昭明太子从小修习帝王之术,作为文官统筹朝野数载,因而同时具有君主的机略和臣子的周全。
  慧宝乖顺地爬到怀晴大腿上,抱着她的腰睡着了,可怀晴还在思考东次殿里与皇帝的谈话。
  “皇姐,你初时以天下民心起来的势头,快被裴绰浇灭了,再这么下去,朝堂上便只剩首辅门生的声量——该何以应对?”
  见怀晴不语,皇帝忽开口:“莫不如,瓮中捉鳖。”
  以商讨家国大事为由,邀裴绰到御书房,关门暗杀——这件事,皇帝筹备良久,换了不少小黄门,近日又以公主寻回的借口,在御书房安插了眼线。
  “就算阿姐没有寻回,这件事,最晚今年天灯节,朕便会做。只是阿姐一回来,更如虎添翼了。”
  裴绰死了,他的党羽树倒猢狲散——不失为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可一想到要杀死他,怀晴心里好似滚过一只刺猬,莫名的难受。
  “我再好好想想……”她说。
  为什么听到要杀死裴绰,她会难受?因为裴绰两世的执着?还是别的什么……她想不通。
  头更痛了。
  还未找到竹影。她第一次有了种分身乏术的感觉,也不知裴绰这么多年如何平衡诸多事宜。
  正闭目沉思之际,柳如玉柔声低回:“阁老来了……”
  这么晚了?
  怀晴骤然睁开眼睫。
  柳如玉抱起睡熟的慧宝,抽身离去。玉澜居灯火摇曳,清淡的兰麝香随着夜色漫灌而来。裴绰推门而入。
  “阁老还有何事相商?不如明日早朝再论。”
  “自殿下垂帘四十四日以来,朝上吵的架没有上百,也有数千了。易之今日来,不是跟公主论战。”
  裴绰自然地挑了个与怀晴相对的黄花梨圈椅坐下,目光矍铄,颇有神清气爽之感。
  怀晴冷嘲道:“阁老还掰着指头数本宫上朝的日子啊,可惜,不能如您所愿,以后本宫垂帘的日子多了去了,能有四百天,四千天呢……”
  “贵人事多——殿下,所以您和陛下需要我这样的人,事无巨细地为您分忧。”裴绰面不改色地耸耸肩。
  “是分忧,还是分权?阁老心中可有谱……”怀晴忍不住回击道。
  这些时日,两人相遇必有唇枪舌战。怀晴嘴皮子功夫不如裴绰,一开始被气得七窍生烟,渐渐地,她也知道该如何反击了,倒也能抵挡个一二回合。
  裴绰微微一笑,“自然有谱,君臣有别,易之记得牢。”
  “是啊,玉玺和星宿图都在阁老手里,玄女祭天也是阁老代劳——真是好大的有别,本宫真是开了眼界。”
  “先皇所托,易之不得不僭越。”裴绰答得平常。
  容钧有没有托孤托到如此程度,还不是裴绰说了算?
  怀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终于结束两人例行的冷嘲热讽,正色道:“说罢,今日怎么半夜三更了,还来?”
  灯下,裴绰朗月疏星一般,背挺如修竹,一笑起来无数风流,如同一朵供在神像前的花,玉色圣洁。
  目之所及颇有动人之处,怀晴快嘴道:“莫不是嫌外头的传闻不真?”
  方才面对讥讽也神色淡然的裴绰,忽地耳根一红,如同那朵花被某个毫不虔诚的信徒折取了。
  “易之来此,也是为了此事。”
  见裴绰头一次有了这般羞赧的神色,怀晴起了一丝逗弄的心思,双手撑在书案上,俯身向前,温暖的呼吸拂到他脸上,嫣然笑道:“易之不想授人以柄,所以索性来此,做实传闻?真要与我睡一被窝?”
  前两世,怀晴也逗过裴绰很多次。这一次,不知为何多了一丝欢喜,忍不住笑起来。真真觉得好玩至极。
  听到“被窝”一词,裴绰耳根的红,摧枯拉朽,一路从下颌红到额头。
  “传闻甚是……粗鲁……我来此……”
  怀晴不留情面地打断,“易之,不会吧,你从来没有跟姑娘睡过一个被窝?这个词,哪里粗鲁了?最天经地义不过了。”
  “……”裴绰大气也没出。
  怀晴首次在嘴皮子功夫上获胜,气焰渐起,变本加厉:“听说荔园有数十位美人,易之,你不会……”
  ——不行吧?
  “够了!”裴绰高声打断。
  裴绰站起身,慌乱地退到窗棂边,“我寻到了散布传闻的人——”
  怀晴敛起不正经的笑意,挑眉道:“不是你么?这回是找谁背锅?”
  “与公主之争,实属朝堂立场之争。这么下作的事,我不会做的。”裴绰灼灼地看向她。
  “这么多年,阁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论什么事下作不下作?”
  “易之是不择手段,可这事也……也太没品了——殿下以后垂帘的日子多了,自然可看一看我的手段。”
  怀晴不置可否,只听裴绰喊了声“阿大”,便见窗外榕树上掉下一个小沙弥。
  沙弥绀青的脸、白亮的头顶,一脸惊魂失魄,饶是掉下了树也不敢乱窜乱跑,只不住地匍匐磕头。
  怀晴快步走到院中,凝眉问:“怎么回事?”等走近了,借着昏黄的灯火,怀晴才看清沙弥的眉眼。
  这是上一世,金叶节里替她引路的小沙弥。
  “说实话,还有一条活路。”裴绰淡淡地威胁道。
  “那些传闻属实是我们一众人传播的,玄女庙每日来的香客多,吃素斋之余说些小话,很快就能传遍京城。”小沙弥保持着匍匐的姿势,把头埋得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