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清净之地,岂容你们胡言乱语!”怀晴气急,“住持何在?竟都放任不管?你们方外之人,何必说些子虚乌有的话来编排我!真是有辱……”
还没骂完,便听小沙弥弱弱道:“我们也不想的啊……住持管不了,他不在……我们也没办法……”隐隐竟有啜泣之声。
再看他发青的圆脸,早遍布泪痕,眼睛红肿如核桃。
“我们住持被一伙强人掳了去,说若我们不好好听话,住持便会没了命。”
怀晴气道:“你们好没道理!出了这等事,都不上报京兆府,糊涂啊!”
“我们也没办法,他们在玄女庙的藏书阁里埋了炸药,若是我们不依,立时便庙毁人亡——每日香客络绎不绝,也闭不了庙……”
怀晴心一沉。
玄女庙从不闭庙,是千年来的传统,连当年傅况的起义军攻入京城时,这座玄女庙香火依旧。上一世,天麻病人在玄女庙乍现,裴绰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了永安坊。
金叶节里,圆净和尚为平息众怒,只得亲自以三问来安抚一众香客。
“炸药……”怀晴眉心一跳,“听上去像是金光明社的手段——”
闻言,裴绰眼中一亮,如同孤雁终于寻到了雁阵,兀自挥翅掠过的白云。
见公主阁老信了他荒谬的说法,小沙弥哭求,“救救住持!救救我们师傅!我也不知那伙强人为何要编排公主,还望公主与阁老不计前嫌,救救圆净师傅。”
圆净和尚曾应怀晴的三问,都说准了。住持曾言,因成果相,果蕴因机。
怀晴慧根不够,参不透,可——她要应下此事,也算全了住持的点拨之恩。
“放心,我一定会救下住持!”
小沙弥声泪俱下,“公主,阁老,动作得快!前夜,他们送来了一断指!”
怀晴与裴绰对看一眼。
裴绰笃定如松石,“公主殿下,不如抛开成见,通力合作?”
第91章 叶落归根吾心安处
“有炸药的话,应该是我们金光明社的作风……”
此时刚到初夏时分,夜晚还有些潮湿的凉意,容悦头顶如水的夜色划入窗棂,听完裴绰夜访之事,思索道:“但我也没收到什么风声……能动用炸药的,至少得是分坛主……近来,金光明社乱着呢。”
怀晴一惊:“哦?怎么了?”
“今年收上来的黄金数目不太够,诸位长老火烧眉毛,憋坏使大招呢。有人说要搞天麻,可这条路被阿姐你堵死了;有人说可破坏乌江河道,农田遭灾,活不下去的农人准会卖田,他们再低买高卖……总之法子多了,他们争论不休呢……”
“天灾人祸,一半都是这群人搞出来的吧!”
“阿姐你说错了!”容悦讽刺笑道:“他们觉得,这是玄女娘娘的旨意。神明不想人们过得太差,也不想人们过得太好。”
怀晴气笑了,“哪有这样的神明?”
“打个耳光给个甜枣,就跟训狗似的,让人源源不断往玄女庙去供奉香火呢。”容悦右手托腮,问道:“怎么?你这要跟裴绰那厮一起管这闲事?”
怀晴坦白道:“若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和尚,我也懒得管了——如今朝堂上事务繁杂,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可圆净大师,曾与我有过三问之缘,我不能撇开不理。”
容悦很有慧根地点头,“阿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若是没见过的人,你权且当他是话本子里的人物,可一旦与他说过话,哪怕就一两句,他便从话本里走了出来,难以忽视。
行,阿姐你怎么做都行,哪怕要跟那个讨人厌的裴绰暂时合作,也可以。”
夜色如同扎染的葛布,浸泡了一会儿,又被捞了上来——天亮了。
怀晴一整夜都没合眼,又被芜夏挂上宫装凤冠,塞进马车里。好不容易摇摇晃晃打了个盹儿,小黄门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殿下,到安定门了。”
照例,谢无极亲自领着怀晴从东次殿进入金銮殿,以免大臣冲撞。谢无极谄媚的话语从撕裂的脸皮里蹦出来,怀晴头晕沉沉的,仿佛沉在湖底,听得不够真切。
直到朝堂上,一个弹劾让怀晴从水底浮上来。
“玄女祭天,事关重大,然则千名命格相合的童男童女,今年还未寻到,今年与往年大不相同,长公主回朝,难道礼部还像以往那般敷衍了事么?”
说这话的人名唤袁执,是个翰林小官,愣头青模样,双手高举玉笏。怀晴对他没有太多印象,只知是今年补官选上的,偏偏投入了她的门下。
此人年轻气盛,一心博得上峰青眼,于是认为凡是裴绰坚持的,必然是公主反对的。
此时,另一裴绰门生斥道:“自阁老代行祭天以来,已废除生祭之法,你倒还敢来弹劾礼部!”
“这是千年留下的规矩!据说自从废除生祭后,大周各地各有灾祸,今年更冒出了天麻,若不是长公主英明决断,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袁执说得激动时,唾沫乱飞。
裴绰门生厉声喝道:“千年的规矩?那是大晋朝留下的规矩,如何还能在我大周朝管用?”
袁执坚持道:“可成祖登基第一年,也行了生祭之法啊!”
“你也说了第一年啊!后来,先皇虽没明令废除,但到底再也没用生祭了啊!”
怀晴眼见更多自己一方的言官站出队列,似要相帮袁执,便忽地开口打断:“废除生祭,倒是个仁心之举——若是用千名孩童的性命,去换一个不知能不能成的祈愿,太残忍了……”
满堂寂静。
这是一种夏夜萤虫微光里,丛林深处有野兽潜伏的寂静。
袁执唰的脸色一片雪白。
少年皇帝挑眉看向珠帘之侧,也是裴绰凝望的方向。——这是第一次,怀晴没有与裴绰争锋相对。
裴绰站在百官前列,洒然一笑,“长公主英明……”
……
朝堂议事诸多,后半程依旧精彩纷呈,直到日头斜斜地晒到鎏金兽首香炉上,朝会才结束。怀晴从东次殿原路出宫,耳边一时没了谢无极聒噪的声音。
脚步顿住。
裴绰蟒袍衣摆猎猎,含笑看她,“殿下,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怀晴忽然想到第一世,十里坡,裴绰静静地站在避难村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那时他踏入玄女庙后想起她们交错的三世,相逢不相识,不知是何心情。
三世后,她终于读懂了裴绰那时眼神里的无边寂寥。
见怀晴怔了许久,裴绰疑惑地看了一眼左右,“怎么了?有何异状?”
“没,东次殿里绕了些路……”怀晴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乱。
也许因为她忽然明白裴绰的等待里,有三世的分量。
“殿下,圆净和尚一事,我有一计。”裴绰俯身,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了两句。
怀晴再次感受到了万籁寂静。
只不过,这一次是春花映月的寂静。她头一次知晓,寂静与寂静有不一样的含义。
……
永安坊,夜深露重。
玄女庙灯火通明,像是夜里浮在海浪里泛着圣光的海市蜃楼。
怀晴头顶帷帽,裴绰书生装扮,以折扇遮面。两人一身便装,如同上京投亲的寻常夫妻。怀晴扣了会儿门,一个小门童眼睛睁圆,从门缝里钻出个脑袋,“求香火的,明日再来!”
“是找人,顾三金。”怀晴抢白道,引得裴绰侧目。
“不巧,顾三金先前已经搬离此处了……”
怀晴愁眉苦脸,带着哭腔,“我们夫妇两人是来投奔顾大员外的,眼看永安坊快要宵禁了,郎君又是个读书人,若是被金吾卫看到我们宵禁之时,还在外游荡,岂不贻笑大方?”
小门童声音稚嫩,语气老成:“倒也难为你们了,待我禀明师兄,你们进来凑合一晚吧。”
不一会儿,小门童引两人入庙,“只剩一间离藏经阁最近的香房了,这间从不待客,我们师兄心善,才应允你们囫囵一晚。夜里可不要乱走。”两人连声称是。
香房不大,难得的是素雅,屋内陈设自成风流,从古至今的八宝架、黄花梨圈椅、罗汉床一应都有。
一阖上门,裴绰便脱下三层外袍,只留个月白的中衣。
“你干嘛?”怀晴声音都有些颤抖,“做戏,不是这么个做法。”
裴绰钻进被窝里,声音淡淡地,又带些好笑,“小丫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快上来睡着,不然那伙人怎么带我们去见圆净和尚的?”
是她想歪了。
上一世灵堂上的荒唐行为,让她总觉得裴绰是急色之人。
怀晴依言,也揭下帷帽,脱得只剩下里衣,拖拖拉拉爬上床,睡在罗汉床边缘。两人中间如同隔了一条银河,织女牛郎一般对望。
——但织女牛郎又是真正的夫妻。他们不是。
——你在想什么?竟因为不是真正的夫妻而升起了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