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大恶是金光明社以神明之名,散布天麻所造成的,哪怕因太子而起,也是金光明社做的选择,那就有它该担的因果。”
  怀晴如行于山雾,忽然柳暗花明。她做杀手这些年,一向也受此折磨。
  “太子终究是太子,他心底里,到底过意不去。这么多年,一直苛责自己呢……唯有两次,他是真的开怀。一次是他寻回太子少师陆九龄,还有一次……”李迩静静地看向怀晴。
  是这一次。
  怀晴心一紧。
  “李迩先生所说的秘闻是何事?”
  “你可知,当年我为何愿意出山?”
  李迩先生笑眯眯道:“太子落魄后行乞,亲人离散,受尽嘲讽,尝尽冷暖,看得也多了,但这还不够……若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让你杀一个人,只用杀那么一个人,你会去吗?”
  被突然这么一问,怀晴顿感茫然。想了想,怀晴道:“我会的。”
  反正这么多年,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一个,她无非去阎罗殿上多受一分刑。
  李迩缓缓道:“初见太子时,他说不会的,若不将那一个人视作宝贵的生命,又视天下人为何物?再见太子时,他已落魄,殿下猜一猜,他会怎么说?”
  “他也会的?”
  “他还是说不会的,只是这一次的理由是,天下人不可能会得到福祉,永远在受苦,又何必再杀另一个可怜人?”
  李迩的声音如同银瓶碎裂,怀晴清楚心底的那道城墙,不知不觉早已遍布裂纹,轰然倒塌。
  裴绰啊。裴绰。
  李迩继续道:“我问他,既然认为天下人永远没有福祉,又何必找我出山?太子说,天下人很难多一分福祉,却可以少一分愚弄。”
  怀晴颔首:“原来是这样。”
  李迩目光变得锋利,“殿下,你与太子是故人,也深知他一路不易。你此时接近太子,是真心还是愚弄?”
  怀晴一怔。
  心底的惊颤有了回响,她认真道:“我对他,是真真切切的……”她顿了顿,接着说:“儿女私情。”
  李迩一惊,没再说话。视线却往后飘,落在院前兰枝玉树的身影上。
  裴绰手提长灯,橘黄的灯光使得他玄色的衣摆也不似往常沉重,“晚膳好了。”
  原是抚秋做好了一桌嘉祥菜,裴绰兴之所至,亲自来昨非台催怀晴。
  怀晴也不知裴绰听了几多,一路用余光瞥他,只见他面色沉沉,一如寻常。还未走到水榭,裴绰发出轻微的笑声:“儿女私情?嗯,我记住了。”唇畔带笑,恰如春风拂柳。
  湖水轻荡,她的心也跟着泛起潋滟。她心想,你真的记住了。
  裴绰逆着时间的流向,穿越三世告诉她,他对她全是儿女私情,只是那时她读不懂他的深意。
  只是那时,她不懂。
  夜幕四合,晚食摆在湖心亭。
  裴绰取了一方干净的雪样纸,折几叠,捉了些流萤装进去,权作一盏灯摆在红木圆桌上。
  “真好看,以前破庙里没有灯,还是阿爹用陇州乡下的土法子,做的流萤灯。”怀晴叹道。
  提到“阿爹”,裴绰面色一变,后又缓缓笑道:“当年的事,你倒是记得牢。”
  “天天念着你们,当然记得牢。”自从阴差阳错去了暗云山庄,怀晴眼泪都流干了,梦里想着的都是那方安宁的破庙。
  后来,她行走江湖刺杀奸臣时,也总喜欢扮成乞儿,混迹其中,一是方便收集信息,二便是为了儿时不多的温暖时刻。
  “也不知他现在何方——”
  裴绰叹息一声,“妍妍,有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是如何走丢的?”顿了顿,他艰涩道:“——你——是不是——他要卖了你?”
  怀晴一愣。
  他长舒一口浊气,继续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会突然走丢?当日,连傅况也不见人影,我又在县衙看到了成祖重金寻静和公
  主的诏令。也许他也看到了,便心生歹意——”
  裴绰声音沉静,眉头却不自觉皱了,指尖痛苦地颤抖。
  “那日起,我便发誓要寻回你。我不愿信,他会卖了你,他对你明明那么好。我不信,世间温暖皆是虚妄。”
  这件事,原来是他的心结。
  “若他真卖了你,我定会将他五马分尸!”
  怀晴募地握住他的手指,根根似竹节,微凉,筋骨里透出的劲道,让人明白这主人是个节制且有力的男人。
  “他没有要卖我。想必因愧疚,他把我弄丢了,愧于见你。”怀晴冷静道。
  她也说不好,为何没有将傅况本打算卖她到青楼、临了又反悔的事情细细说来。也许,她暗自期盼,太子心底最后的一点救赎,仍是清清白白的。
  反正,最后他也会知晓。
  第一世,若非裴绰虐杀傅况,她也不会生出潜入荔园、伺机杀他的想法。
  因成果相,果蕴因机。她们的三世,便是这样混沌交织。
  至少,此刻裴绰扬起笑脸,眸光雪亮,“那太好了!于他,也是一种解脱——不必缠绕于恩怨仇恨中。”
  “嗯!反正我现在也回来啦,完好无损!”
  见怀晴笑得明媚,裴绰才放心地往她碗里夹入一块山椒鸡。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说从前、现在、将来。
  暗蓝的天空升起一轮残月,白得透亮,如同夜空缺了一块眉。
  水声潺潺,残羹冷炙已被撤下,时间不早了。怀晴站起身,却见裴绰扯住她一缕绸带,“还有一事,没有问殿下。圣上赐的圣旨,殿下想接吗?”
  赐婚的圣旨?
  “本宫可不想抗旨。”怀晴顾左右而言他。
  “在裴某人这里,只有想不想接的。”裴绰追问:“殿下想接吗?”
  怀晴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裴绰眸子一亮,忽然大手一揽,落在她的腰际。怀晴猛地落入他的怀抱,大气也不敢喘,只觉满身的兰麝香袭来。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还没明媒正娶呢,哪里算得上妻?”
  “早晚的事。”
  “那也不行,我还是需要十里红妆的。若没有,我是断断不嫁的。”怀晴私心里想着,最好,那时慕宁已经清醒了,正好能喝她的喜酒。
  “好,我记住了。”裴绰笑了。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我已知你的身份,为何你还自称裴某人?”
  裴绰的笑容僵在脸上,良久,才道:“千年来,魏氏作为皇族,上达神明,下牧百姓,实则愚弄天下,享了太多不该享的福泽。何况,我这么一个亡国太子,列祖列宗在上,他们也会怨我。”
  怀晴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头,却被他捏住。
  裴绰扬起头,眸子晶亮又清澈:“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
  荔园密道,怀晴走了三回。
  回音匝匝,穿过幽暗的甬道,裴绰一手提风灯,一手握住怀晴的手腕,竟然径直走到最后一间密室——陆九龄的所在。
  “我没了爹娘,也没了密友,身边唯有两个重要的长辈。李迩先生,你已见过了。带你来见见我的老师。”
  怀晴微怔,万没想到这一世,她是因两人定情,走了这么一遭。
  “寻回少师,不容易吧?”怀晴低语。
  裴绰笑着摇摇头,“确实不易。我还记得那一日,在陇州县学忽然看到一首绝句,端的是老师的手笔,那时的狂喜,记忆犹新……”
  说着话,石门洞开,水声清泠,檀香还未断,烟雾微沉。
  “老师虽未醒,我时常来看看。万一,他要是醒了呢?”裴绰径直走到石榻边,用汤匙给陆九龄喂药。
  “两年多了,他没有醒过。说不定,妍妍你一来,他就要醒了呢。”裴绰笑望着她。
  “他中毒了。”怀晴道。
  “沉烟之毒无解,如今不过是吊着一条命,给我留点念想。”裴绰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莞尔:“如今,我在这世间,又多了一个念想。”
  怀晴装作听不懂他的情话,径自看向密室内壁星罗密布的暗纹,“二十八星宿图就刻在这墙上呢?”
  “嗯,那年我大逆不道,太过天真,以为偷走二十八星宿图后,便再也不会有人能进玄女祭坛了。”
  “哦?玄女祭坛里有什么?”怀晴问。
  寂静。
  裴绰摇头冷笑道:“玄女祭坛里,自然是有玄女。”
  怀晴再深问,裴绰便不讲了。他深深地望着她:“等我把金光明社那些渣滓铲除干净,我便与你去江南,开一间茶楼,殿下可愿屈尊,当一个卖茶文君?”
  “求之不得。”正是她所愿的。
  等裴绰照拂陆九龄喝完参汤,两人沿着密道往外走。裴绰一边走,一边讲解内里机关的破解之法,“妍妍下回来荔园,若我不在水榭,我多半在此处。你须得记住这些机关,自可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