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认得,从来时搭大巴,一直望着窗子,每一个景色每一条路她都记清楚。她知道怎样到城里,怎样走出这片污浊之地。
  她可以自己找一个公园,静坐一晚,可以去便利店吃宵夜。她可以随处逛,寻找那只鸽子,她可以做很多事情,万一下雨,她还能在雨中清醒。
  她想尺言,想他今夜的手,他紧紧抓着自己。
  她看见闪烁的星星,看见月亮。突如而来的晴夜让她倔强地想着放松,想着愉悦,她一点气都没消下去。
  直到深夜,她走了很久,过了荒草地过了桥,她看到灯光,看到高楼。
  她累了。
  她想起小时候,郭雨生不喜欢她生气。因为每逢她生气,都是因为其他小朋友说她爸爸是怪物,她会为郭雨生反驳。
  可郭雨生从不为自己反驳。
  她不理解,甚至感到委屈,可是现在,她感受到了。
  她们看怪胎一样看她,充满疏远与恐惧,这与郭雨生走在街上所接受的眼光是一样的。她也变成郭雨生那样,不为自己辩驳。
  这种面对怪胎的注视,她感到非常亲切,她就是怪胎的女儿。
  人本身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只有在意的外人才会辩驳。
  那时候,郭雨生有她,所以他可以不在意。但是现在,迟雪孤身一人,她忍不住不去想。
  她停下来,停在一间便利店前。
  一丝寒风窜入她衣裳里。
  她饿了,摸自己口袋,有一点零钱。
  温暖的小屋子吸引着她,她情不自禁走入,就像冬日里迷路的小孩子,向往充满鲜花炉火的木屋。
  迟雪买了一碗关东煮,她点了萝卜、面筋、还有河粉。
  味道属实不算好,她坐在便利店的落地橱窗前,望向外面。每隔十来分钟,才能见到一些零落人影。
  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这个透明便利店宛若另一个世界,迟雪像极了玻璃橱窗里的娃娃,隔着屏障,暖着炉火,还要好奇地往外面望。
  她不该属于这里。
  只有尺言属于这里,这里是父亲的世界。
  对于自己的擅自闯入,尺言是怎么想的呢?郭雨生和尺言的想法重叠,她看到父亲的妥协和无奈,看到他的强硬与温柔。
  白鸽将她带来,是正确的吗?
  是惩罚,还是误会。是奖赏,还是机会?
  街上灯火寂寥,她想打一个电话给尺言。
  可是,她只记得尺言的Q.Q号码了,忘记尺言的电话。她吃着关东煮,想起一串数字,才发现那是郭雨生的电话。
  她还是有点饿,想把汤也一起喝了。
  当她捧起杯子,想要饮用味精汤,她的余光望见便利店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倒映街景。
  街景很安静,一个人走过。
  一个人停在玻璃门前。
  空气安静得如同时间停滞,迟雪的手顿住了,眼神也定住,她感到久违的温暖涌入,鼻尖也一酸。
  迟雪在玻璃橱窗的这边,尺言在玻璃门的那边,他们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迟雪定了很久,尺言也站了很久,尺言身后的街景漆黑如墨,而迟雪头顶,悬着耀眼的明亮。
  命运啊,命运又这般戏弄的、委婉的,将阴阳两隔的两条线,重新牵到一头。
  “……爸爸。”她恍若梦境,虚幻成影。
  盛着汤的杯子都快要掉落,汤汁要洒到桌子上。
  尺言低头推门而入,他仍然穿着今日一身的外衣,亮光洒在他的发丝上,平落在两肩边。
  “欢迎光临。”前台热情地喊道。门口的铃响了一下,荡进耳中,婉转清脆。
  满满的货架,满眼五彩缤纷的商品。迟雪以为他要买东西,可他走进来,漫步绕一圈,又回到玻璃落地窗前,轻轻拉开椅子,坐在自己身边。
  迟雪放下杯子,她闻不到香精味了,她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还有他衣着的冬日气息。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用勺子一下又一下搅动关东煮汤。尺言静坐在她身旁一会儿,忽地发问:
  “饿吗?”
  迟雪点点头,轻声回应:“饿。”
  她刚刚经历过哭泣、愤怒,又走了几公里。她的晚饭吃得很潦草,此时此刻,胃部一点能量都不剩。
  尺言低头,从袋子里拿出二十块钱,递给她。
  迟雪接过那张二十块钱,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从座位离开,向货架走去。
  她那时候的手很小,接过一张钱,就占据半只手掌。而郭雨生的手爬着疤痕,不像尺言这般光滑白皙。
  尺言在座位上不动,从玻璃窗望着自己,看到一片宁静的景象,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商架,迷人乱眼。女孩穿梭在货架里,有时快,有时慢。
  他想起迟雪小时候,小雪现在长大了。
  那是在幼儿园门口的便利店,每次放学,她都眼巴巴望着郭雨生。郭雨生有时给她十块钱,有时给她五块。她能去买很多东西,一个玩具,一瓶牛奶。
  别的小朋友都会买,都会炫耀,她不羡慕。她也有。
  她在货架前磨蹭,再也找不回以前的兴奋,她感觉自己里过去太遥远,离郭雨生也太遥远了。
  可是,尺言就在她身边,尺言就是郭雨生。他们分离过吗?货架摇晃的撞击声,将她拉回眼前。
  她回头看尺言一眼,尺言也回头来望望她,她选定了一包巧克力饼干,一瓶果茶,在打着瞌睡的前台处结账后,回到橱窗前坐下。
  她拆开纸包装,饼干里飘出巧克力粉的香气,她听到父亲的鼻息。
  “尺言学长,你吃晚饭了吗?”她内敛地问。
  “不用了。”尺言轻应。
  她吃一块,递给尺言一块。
  尺言刚洗过胃,食道很疼,进食如针扎。可是他还是接过,一口口品尝起来。
  这是真的巧克力,略微苦涩,可可的醇香化作碎粒。他细细嚼动,望着窗外的街景。
  道路与夜幕一同漆黑,看不出地平线,星星与街灯同缀在这夜幕,时而有车亮着近光灯,时而只有晚风蜿蜒。
  迟雪在他身旁呼吸,他侧眼,看到她的发旋,又回到玻璃窗上。
  “你今天怎么会来?”迟雪好奇问,她一问,就后悔了。
  尺言吃着饼干,他两只手指捻一角,声音安静。
  “你不回去吗?”她岔开话题,想着尺言的住宿。
  他开了很久的车,从另一个地方来到她所在的郊野,来到她的困境。
  她想与父亲说几句话,想起父亲喝了酒,只得又再次问:“眼镜学长他们呢?”
  尺言微微张口,只是吐出一点气息,她以为他会温和地回答一句,可三个问题,他都沉默不言,只剩热雾散在空中。
  迟雪失落了。
  她低着头,只看眼前的巧克力饼干,盯上面的纹理,试图让自己缓和。
  尺言的手突然出现在她视野里,指尖下,轻轻地压着一张卡片。
  尺言给迟雪一张储蓄卡,“密码是你生日。”
  12月23日。
  这张卡里有十万,每隔三年,又会重新打进去十万。她可以用来交学费,可以买衣服,可以到老年,用一辈子。
  迟雪一惊,动作停滞,半块饼干悬在嘴边。
  她抬头看一眼父亲,又低头望这张卡,愣愣说:“我不要你的钱。”
  “拿着。”尺言的手上仍然捏着半块饼干,他说话带着沙哑,但依旧细语轻声。
  “我只要你回来。”迟雪抬头。
  “上大学用。”尺言只是说。
  迟雪将那张卡收起来,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也许有五万,也许有十万,也许会有一百万。
  她不想用到它。可是,在交学费的时候,她可以用,在吃饭买衣服的时候,她可以用。她不用林枫的钱,她用父亲的钱。这证明着,尺言承认她是他女儿了。
  “我不会乱花的。”她对尺言说。
  尺言什么话都不答,手里夹着那块饼干,轻轻咬一口,没有掉落一丁点碎屑,他的外衣上也染上巧克力的味道了。
  空气中酝酿着温暖,迟雪的手都热起来了。
  她久违地感到父亲的温和,如同涟漪悠长,流淌过身旁每一寸的空气。
  她啃着饼干,春风拂面,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开心,可这个想法浮上心头时,她又有一点难过。
  迟雪将背包放在身前,拉开背包链,将那本日记拿出来。
  她不递给尺言,尺言也没有如同上次抗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开始朗读。
  “四月二十号。今日,我去高二的教学楼等你,你很久都没出现,学长他说我喜欢你。我没有理他,我想和你打小报告,告诉你有人欺负我……”
  “四月二十一号。我打探到你去五一游学,你给我买了热可可,很好喝。可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害怕,因为你摸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