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宋昭曾经想过,绍布对她的厌恶是否由来已久,早在真正见到宋昭这个人之前,在绍布知道是山下的“新政策”改变了他们原本的族群生活时,恐怕这种厌恶就已经滋生了。
  绍布一生都在抗拒与鄂温克族相否的事物,她对宋昭的厌恶和恨,是对整个时代洪流的厌恶和恨,她无法阻止时间的脚步,更无法拖延整个社会的变迁。除非她像父亲、母亲和那个长胡子的瘦高男人那样,用另一种方式,永远留在山上。
  “宋昭。”
  整整十五年不见,绍布竟然没有忘记这两个字的发音,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了。宋昭忍不住轻笑出来,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绍布的下一句话已经换回了鄂温克语,语气沉重,如同某种坚决的定论,连宝音听过都僵硬了脸色,迟疑着翻译:
  “
  我听说素木普日受伤了,你果然和从前一样,只会给别人带来灾祸。
  ”
  宋昭的轻笑改为大笑,肩膀耸动,笑声清楚传递。她就知道绍布不会因为这十五年的分别而怀有任何关心或惭愧,却也没想到这么直接。
  “直到今天,你仍然认为,那些灾祸是我带来的?”
  那年宋长林去世之后,宋昭无处落脚,又被暂时接回了蒙古包。她无法排解内心的痛苦,常常一个人到外面的冰河上去走。
  好几次傍晚回来,她都听见蒙古包里的争吵。
  绍布的声音沙哑而锐利,就算听不懂内容,也能感受到她有多激烈。在她一串一串快速的语言里,时常出现一个无法音译的名字——宋昭。
  素木普日和她吵架,声音叠在一起,宋昭半个字也听不懂。但素木普日气急了会说汉语,因为这样绍布就没办法再否定反驳,可是哈日查盖听得懂,门外的宋昭也听得懂了。
  “她不是灾星!她爸妈的死都是意外,不能怪在她生上!”
  “宋叔叔是被大树砸死的,砍树绷来就有危险,额尼咋能应为这个就说她不祥!”
  “我不怕她!就算她真克死了她爸妈,克死了她姥姥,我也不害怕!我就要跟她在一起,随便她来克!”
  “我没说气话!额尼!咱们更宋昭一起待了这么长时间,你对她就没一点喜欢一点心疼吗,她已经无亲无故了,离开这儿她还能去哪!!”
  绍布和素木普日各说各话吵成一团,宋昭听累了,又转身向外去,就像她从没回来那般,又回到河面上。
  此刻她无所谓的语气让绍布感到威胁,不禁加重了语气,质问她:
  “
  十五年都过去了,你怎么还会找回来?!
  ”
  宋昭仍然笑着,阴沉的目光扫了一眼宝音,示意她老老实实按原话翻译:
  “我是按照你给的地址找回来的啊。绍布婶婶,当年我走的时候,不是你给我留下了地址吗。我往那里寄了很多信,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我想念你和素木普日整整十五年,所以,我就回来了呀。”
  第39章 .爱是石碑上生长的苔藓
  绍布许久没有说话,就像当年看宋昭杀了小土,她也是一样的不说话。但宋昭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眼神,憎恶、嫌弃,还有一丝害怕,就像看一块浸满血的抹布,只想把它扔走。
  胸口胀满了一团热气,宋昭缓缓呼出,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更快——因为隐晦的战斗欲,她又沸腾了。以前宋昭会被那样的眼神扎伤,但熬过这十五年,她早已经不在乎,甚至下意识转动手腕,像面对那些折损在她钢棍下的人一样,想在绍布眼中看到更多的害怕。
  绍布始终没有说出话来,过长的沉默让宋昭失去耐心,她听到绍布沉重不安的呼吸,就像裹满铁锈的扇叶,绍布老了,只有老人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赢一个老人何其无趣,只会毁了九龙昭姐的英名。
  她把手机丢给宝音,刚要回屋,终于听到绍布开口。
  “
  你预备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
  说话时绍布已经冷静下来,像个真正的长辈,抚平了刚才的气急败坏。
  “
  你长大了,该让你爸看看你如今的样子。得尔布干河两岸长了大片的花丛,回来,让素木普日陪你一起,去祭拜他。
  ”
  宋昭从来没想过要回去,可绍布给了一个让她无法抗拒的理由,她是最不孝的女儿,十五年分别,只在九龙城的铜炉里给宋长林烧过纸钱,可维多利亚港的水怎么会流进额尔古纳的河流中呢?即便蒸腾成云,落成雨,也淋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
  素木普日是做哥哥的,到现在也没成家,你已经见过宝音了,正好一起回来,帮我筹备他们俩的婚事,素木普日过去对你那么好,宋昭,你来,用你们汉人的方式祝福他。
  ”
  宝音稚嫩的声音,转达不出绍布情感的复杂,她翻译到最后,像是拿着天神的准可,忍不住骄傲地昂起头。宋昭瞧着她不可一世的笑容,戏谑道:
  “汉人的祝福?婶婶,你确定吗?汉人会的可多了,什么抢亲啊,禁忌啊,弟弟和嫂子的情不自禁啊,哥哥妹妹这种最常见了,我去送上汉人的祝福,素木普日承受得起吗?”
  “宋昭?!你不要脸!”
  宝音红着脸骂她,都不好意思把这段话翻译给绍布,宋昭冷笑着轻飘飘瞥她一眼,满意地回了房间。
  刚才对话的声音不小,每一句都清楚传进素木普日的耳朵。看见宋昭回来,他伸手出去,指尖扣住了她的手腕。
  宝音不依不饶地跟进来,
  “苏木哥你都听见了吗,她是怎么跟绍布婶婶说话的!不尊重人,没有廉耻,你知道婶婶有多生气吗!”
  “如果你不多嘴把事告诉额尼,她根本没机会生气。”
  素木普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冷淡:“宝音,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记不住,我就再说一次,我跟你之间没有可能,额尼的话再重要,我也不会娶你。”
  宝音眼泛泪光,气得咬牙切齿,她从没有这样被人轻视过,哪怕只是捍卫自尊,也强硬地坚持说:“你疯了,苏木哥,你是非不分,被她迷了心窍!她连我姐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算你姐还活着,我也不会娶她!”素木普日厉声打断,被宝音一再的纠缠彻底消磨了耐心,
  “在诺敏出事之前,我就预备跟她谈退婚的事,是因为那场车祸才没来得及说!宝音,我照顾你的家人,供你上大学,是因为我心里有愧疚。你不是跟宋昭说我对她是愧疚吗,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愧疚。”
  “我从来不爱你姐,却答应了跟她结婚;我想着宋昭,想着跟你姐退婚的事,从来没考虑过她的心情和感受;她死了,我却因为不用跟她结婚而感到轻松,这才是没有掺杂一丁点爱的愧疚!”
  “你胡说八道!!”
  宝音尖声大喊,劈手砸出原本握着的手机,正好砸中素木普日额头的伤口。她气喘吁吁地瞪着眼睛,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彻头彻尾的愤怒。
  宋昭看到素木普日额头又流血,怒气一下子也蹿起来,素木普日赶在她发火之前拉了一把,把宋昭拽到自己身后。
  他自己推动轮椅迎上前,在宝音不解又怨恨的眼神当中,继续坦白地说: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宋昭孑然一身,我要跟她在一起,如果她已经有丈夫有孩子,我不择手段一样要跟她在一起。你说宋昭不知廉耻,实际上最有枷锁的就是她,要不是她拦着,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
  “你姐姐对我的喜欢是错爱,就算今天她跟你一起站在这儿,我也不在乎你们是不是对我失望。我是心里有愧,可供你读完四年大学,我自认也还够了!”
  啪的一声,宝音抬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素木普日的头被抽得偏过去,额角的血顺着淌下来,他用舌头顶着火辣辣的侧脸,转正头继续说:
  “我没喜欢过你,甚至谈不上好感,每次你缠着宋昭说三道四,我都觉得很烦。”
  宝音红着脸又抬起手,下落时被素木普日稳稳攥住,捏着她瘦弱的骨节,没有半点情思,只有冷漠传递的痛感。
  “刚才那一巴掌算我欠诺敏的,但我不欠你什么。”
  “你太恶心了,你们都太恶心了!”宝音忍不住地颤抖,眼泪掉到素木普日的手背上,他却没有怜惜或感动,下一秒马上就松开了手。
  “这么践踏别人的真心,你们会遭报应的!”
  宝音狠狠瞪着他,先前的崇拜迷恋一扫而空,眼里只有气愤和陌生,她指着素木普日,又指着宋昭,最后用力握成拳头。
  “就算没有我跟我姐,你就能跟宋昭在一起了?绍布婶婶跟我说过,你阿玛临终最后的嘱咐,就是让你听婶婶的话,娶一个鄂温克女人。你受双亲生恩养恩,才长出这一身顶天立地的骨血,难道只为了一个宋昭,你就连遗命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