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宝音目眦欲裂,用袖子抹干眼泪,露出充满恶意的笑。
“你跟宋昭不配,这辈子活着不配,死了也不配!怪就怪老天不帮忙,没能让她跟你一起生在草原。素木普日,你瞎了,你看得见宋昭,却看不见自己额尼的眼泪。你要跟她在一起,行啊,谁拦得住你啊,不过你这辈子都要受良心的谴责,每年祭祀看到敖包,记得走远一点,因为我姐姐不会原谅你,你阿玛也不会原谅你的!”
她咬牙切齿说完最后一句话,捡回自己的手机,转身就走。
素木普日停留在面向门口的位置,没去看宝音的背影,宋昭也迟迟没有说话。诚然,他们不会为宝音的愤然离开而悲伤,却也没人能因此感到轻快。
空气是沉重的,好似宝音那几句话变成石头块,压在了谁的肩上。
宋昭从不知道哈日查盖留过那样的遗言,更没想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至少,她觉得素木普日应该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
“我刚才和你额尼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嗯。”
“不管到什么时候,我跟她都不会成为和睦的婆媳,你应该知道吧。”
“嗯。”
“就算这样,就算有你阿玛的话……你也还是愿意选择我吗?”
“宋昭,我早就做出决定了。”
素木普日背对着她,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十五年前,他和绍布争吵之后,发现宋昭迟迟没有回家,最后在已经开裂的河面上找到了她。
似乎是做好了迎接宋长林的准备,那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大块的冰层随着已经暖化的河水缓缓漂移,宋昭站在冰上面,深藏起来的自尊让她不想回去面对绍布,雪地与河流,就成了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宋昭,过来!”
素木普日站在河边大喊,朝她伸手。
“过来!”
“冰化了,不稳当,你快过来,跟我回家!”
宋昭像是没听见,始终那样站着,仿佛也成了一块冰,要在夜色里消融。素木普日不再犹豫,直接跨上河面,两三个大步就抱住了她。
“别哭了。”
夜光里闪动的是宋昭的眼泪,他摘掉手套,擦泪的时候,用尽他活了十六年积攒的全部温柔。
“宋昭,你别哭,我不会丢下你的。我是你的家仍,你的朋友,我永远永远都要跟你在一起,一直到死!”
“你相幸我。”
宋昭终于抬头看向他,眼里涌出更多的泪,素木普日的心简直要掉进河底冰冻起来了,说不清楚的痛感让他手足无措,想不出比承诺更结实有力的办法,只焦急地靠近过去,停留在宋昭侧脸,吻掉了她的泪花。
“我知道你当年大概听见了我和额尼争吵,她说你不祥,怕你会伤害我,可是额尼从来不明白,我的身体、金钱、健康,我拥有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从来都不怕被你夺走。宋昭,我唯一害怕的,是我想把一切都给你,你却对我毫无所求。”
第40章 .逃离那片冰河
宋昭向前迈了两步,和素木普日一起站在阳光里。
她说起黑拳馆,说起囚禁她的那间黑屋,逃不掉,沟通不了,她听不懂那些人叽里咕噜的到底是什么话,每次轮到她去打擂,他们才把她放出那间屋。宋昭对拳击一点不懂,上台了只能是挨打,偏偏他们还不允许太快倒下。
“那时候,我总是想起你来。”
每一次遍体鳞伤倒在拳台上,她都忍不住看向门口。
极度的思念是否能让人心意相通,让素木普日感受到她的痛苦?或者他会发现自己好久好久都没再给他寄信,因此开始寻找她的下落。就像过去在雪屋,在冰河边,他总是能找到她,带她走。
可一切都只停留在幻想。
反复几次之后她明白过来,黑拳馆里发生的一切,根本是带有凌虐性质的殴打。宋昭和其他几个被骗进来的女孩儿,都无依无靠,单薄又漂亮,而台下那些衣冠楚楚端坐的人,想要欣赏的,狂欢的,就是她们这样的人挨打。
她不敢再流露出一丁点脆弱。
宋昭努力把自己吃壮,剪断了头发,每一次受到欺辱,她都咬牙把头发剪得更短,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昭都是潦草的寸头。
说到这里,她玩笑地拍了拍素木普日被推子推过的发茬。
素木普日的嗓子又堵上了一团棉花,棉花里浸满他的无力。尽管早知道宋昭受过许多许多的苦,可实际上每一件都超乎他的想象。
不忍再听那些细节,他打断了,问:“后来呢。”
“后来有次我赢了拳,害一个压我输的老板赔了很多,他找了几个人来教训我。晚上出去吃夜宵,三个男的前后夹击把我堵在巷子口,看身形就知道我肯定打不过。我很害怕,又逃不走,在地上挣扎时随手抓了一截树枝,扎烂了一个人的眼球。”
“我爬起来就往前跑,剩下两个人反应过来,在我后面狂追,只差一点就要被追上,突然开过来一辆摩托。”
陈义把她拽上车一阵狂飙,直到彻底甩开那两个人,才摘下头盔。原来他就站在街对面的楼上,看到了刚才的全部。
以前宋昭也和他打过几次照面,两个人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可是那天晚上,他却问宋昭,要不要跟他走。
“他带我回到九龙城寨,牛丸吃到饱,我睡了三天大觉。第三天晚上被吵醒,外面闹哄哄的,很多男的都往楼下走,我跟出去,因为发型也被误认成男的,有人塞给我一根钢管,出去才知道他们要打架。”
宋昭并不喜欢打人,可为了报答陈义这几天的招待,她还是动了手。当时陈义也在人群里,一拳一棍靠自己拼命,打赢之后又吃吃喝喝两天,宋昭去找他告辞,陈义点头表示知道了,什么都没说。
出了城寨还没走多远,宋昭就发现情况不妙,街上莫名有很多混混,四处跟摊贩打听她的下落。宋昭绕小路跑回拳馆,没进门就发现里面堵了好多人,为首的左眼上贴一块纱布,摆明是在等她呢。
她惊慌之中跑回城寨,陈义捧着一碗叉烧饭,看样是早就知道她会回来,
“嗰日畀你扎盲嗰个,啲年都喺聚龙帮捞嘅,舂你个细路女手里,点可能唔报仇。”
“那天被你扎瞎那个,这些年一直在聚龙帮混的,栽你一个小姑娘手里,怎么可能不报仇。”
宋昭的心坠入深井,在拳馆她没少听人提起聚龙帮的大名,下手时真不知自己惹了这么大麻烦,可她还像头倔牛似的说:“是他们先来害我!”
陈义两口喝光了大半瓶啤酒,眼风瞥过来,嘲讽她少量天真里夹杂了大量的蠢。
“那现在怎么办?外面那么多人,我一出去肯定就被抓了,能不能,我,我……”
宋昭无处可去,想求他收留,可两人又没几分交情,她不好意思开口。陈义咽下最后一口饭,起身上了楼。
两分钟都没到,他大步回来,甩过来一顶黑色波浪假发,上面还有刺鼻香水味,摆明是从按摩店大波姐那儿拿的。
“你够狼,同我行了。”
“你够狠,跟我混吧。”
宋昭从此住进了城寨,非要出门就戴上那顶假发。
大部分的时间,她跟着陈义讨债、看场子、抢地盘,一直到陈义拼成了香主——即便聚龙帮的人知道她在城寨,也不敢随便来动她。
再后来的许多事,说起来就像一场梦。
宋昭用指腹蹭掉素木普日脸上的一点碎发,用脚勾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疲累地把头靠在他大腿上。
“你在那达慕上比搏克那天,我因为碰了敖包上的哈达,惹怒了一个老人。他气冲冲地说了好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但就是觉得他在骂我。”
“后来还是宝音来给我解围,她说那些哈达是不能碰的,尤其我是汉人,碰了就没有灵气了。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看到那个老人割下被我碰过的哈达,埋进土里,还用酒清洗自己的双手,我就觉得他是嫌弃我太脏了。”
“我身上的血腥味,我背后跟着的鬼魂,作恶那么多年,最后沦为一个劳改犯……即便我跟他从来连面都没见过,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觉得他是在因为这些而嫌弃我。”
宋昭缓缓停下来,过度坦然让她本能地产生了不安,可看到素木普日带着痛感包容的注视,她还是毫无保留地说:
“在香港的时候我很自由。大家都是一样的坏,从来没人嫌弃我。是,我下手狠,我好斗,可是那又怎么了,倒在我红棍下的人越多,他们越怕我。比起我妈,我爸,我姥姥,那些人才是真正因为我死的,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到我面前来说我不祥。跟他们在一起,我从来,从来没有自卑过。”
“可是回到草原就不一样了,在这儿,连马的心都比我干净。我的出身、学历、过去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抬不起头。每一次跟宝音对峙我都很心虚,因为我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你会放弃更好也更合适的人,坚持来爱一个不堪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