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继续说。”
  女人抬起眼,对上裴祝安的浅灰色瞳仁。希望潜伏其中,不算炽热,却像困兽攫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勉力支撑,不愿松开。
  她顿了顿,缓声说出个名字。
  “百川科技。”
  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变了神色。
  .
  做出决策前,公司内部足足讨论了几日,最终结果却高度一致。
  如果不想放弃“螽斯”,那么百川集团便是他们的首选,并且,是唯一选择。
  提及百川,旁人都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比起父亲,陈恪不遑多让,甚至更胜一筹。
  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偌大家业,而本该是颐养天年的陈安闵,如今仍不得不在商场奔波操劳。
  裴祝安却深知,这位掌权人有多难缠。
  他勉强振作精神,自嘲一哂:“总比在陈恪活着的时候去求情好。”
  汤特助却叹口气,神色不忍。
  “如果陈总还在,他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难为您。”
  正午时分,光线炽烈刺目,映在公司顶楼遒劲有力的“百川”二字上,如金汤流淌,炽热而沉默地俯视脚下行人。
  CBD地区高楼林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白领光鲜亮丽,但个个步履匆匆,无人有暇停留,更无心仰望那些矗立天际的坐标。
  相比之下,人潮外,裴祝安的身影尤其格格不入。
  外界皆称百川盛名赫赫,是无人能撼动的商业巨擘。他却清楚,那光鲜亮丽的表象下藏着太多腐朽与污秽,愈是镀金,内里便愈发不堪。
  他今天没吃饭,胃里空荡,但当过往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时,恶心感却陡然生出,胃液翻涌,连脚下的柏油路都仿佛在缓缓融化。
  走入百川,前台工作人员笑容可掬,但问及什么时候能见到陈总,得到的答案却简单明了——
  等。
  指针一圈圈绕过刻度,在第一个小时即将耗尽时,终于有人来请裴祝安。
  董事长的办公室位于顶层,电梯门合拢的瞬间,他无声深吸一口气。
  多年不曾踏入百川,这里的一切却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正厅的油画还是裴祝安当年送来的那幅,名叫逐浪,记得陈恪当时笑眯眯地道谢,说真适合这里。
  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电梯缓缓升至顶层,打开门,裴祝安下意识向陈恪曾经的办公室望去。
  大门紧锁,蒙尘封存,只一瞥,往昔记忆便轰然涌来。
  他脚步微顿,视线不由得多停留几秒。
  但就在这时,余光却忽然捕捉到玻璃墙后,一道身影掠过。
  西装笔挺,轮廓高大。
  熟悉得令人心惊。
  裴祝安心中一悚,某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但随即,他迅速压下翻腾心绪,苦笑自己太过神经紧绷,竟然生出幻觉,以为在这里看见陈恪。
  陈安闵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相比上次见面时又苍老了些,两鬓斑白,精神不错,较儿子刚去世时的颓然憔悴,状态恢复了太多。
  他显然早知道裴祝安会过来,面上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风把裴总吹来了。”
  光看男人这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裴祝安甚至会生出错觉——仿佛当初那个同自己针锋相对,争夺宁惟远的人,不是现在的陈安闵。
  裴祝安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
  陈安闵沉默片刻,目光对他上下打量,探究、轻蔑,带着意味不明的审视,令人极度不适。
  片刻,他忽然淡淡一笑。
  “哦,原来裴总今天是来请我帮忙的?”
  对着这张脸,想忽视过往龃龉太难,裴祝安竭力克制情绪,点点头。
  “没错。”
  然而,陈安闵却反问:“我凭什么帮你?”
  口吻轻描淡写,但看他望向裴祝安的眼神,却像是恨不得生生剥掉这个alpha的皮,怨愤不加掩饰。
  裴祝安当然清楚,他胸中不忿并不比对方少半分,即便是有求于人,也没妨碍他反唇相讥。
  “如果陈恪还在,你觉得我需要亲自开口?”
  裴祝安与陈恪那桩孽缘,从来都是陈安闵心上一颗毒瘤,数十年如一日。
  果然,话音落下,男人神色骤变,脸上笑意荡然无存,一字一顿,他咬牙切齿道:“姓裴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当年陈父对两人的感情虽不赞同,但并未过多干涉,算是默许。
  一方面,是他始终认为两个alpha成不了什么气候;另一方面,则是他心知肚明——陈恪接近裴祝安是另有所图,凌山倒台,陈安闵乐见其成。
  但他却没想到,裴祝安像是会下蛊,七魂六魄叫人勾得干干净净,分手后陈恪大病一场,自此一蹶不振。
  再以后的事情则更让他始料未及。
  陈恪像是着了魔,资金流水般输向凌山,求和的橄榄枝抛了一根又一根,屡被回绝,却屡败屡战,仿佛不被人连根拔起,誓不罢休。
  他们都说,陈家的继承人几乎是条疯狗,各种意义上的——
  至今仍与百川交恶的裘家自不必说,裴祝安爱慕者众多,曾经,圈子里有个少爷对他垂涎已久,竟然壮着胆子仿造了他的信息素。
  不知怎么的,消息传到了陈恪耳中。
  后来少爷失踪了半日,再被发现时,是个雨夜。
  跑车翻覆在路旁,他正昏迷,颈后腺体被划了个血淋淋的十字,鲜血混着雨水流了一地,信息素溃散,错乱,像被撕碎。
  洪水猛兽般的恶名在外,真叫陈安闵这个做父亲的无地自容。
  陈恪却置若罔闻,苍白阴郁,唯独在望见裴祝安时,不掩狂热神色。
  第34章 百川
  陈安闵始终觉得裴祝安擅长蛊惑人心——哪怕时至今日,他仍在想,陈恪误入歧途,与这个罪魁祸首脱不开关系。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你有什么资格提起陈恪?如果不是你裴祝安,陈恪又怎么会死。”
  事发当日,陈恪遭遇车祸,出发前,他正要去见裴祝安。
  裴祝安好险才克制住自己,指节泛白。如果手边有根烟,他几乎恨不得将烟头摁在陈父脸上。
  “陈恪的死,难道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裴祝安冷笑道:“当初对付凌山的主意,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这对父子,谁又比谁更无辜呢。
  最后一丝涵养让裴祝安勉强克制住情绪,冷冷凝视着对面,目光满是轻蔑。
  “陈总,这种自食其果的滋味如何呢?”
  似是辩白,陈安闵哑声道:“陈恪太过优柔寡断,总要有人推他一把......为人父母,给孩子铺路的苦心,你怎么会懂?”
  裴祝安挑眉,口吻淡漠:“可惜,我看陈恪未必领情吧。”
  自落座不过短短几分钟,他却已经不止一次精准刺入陈安闵的痛楚。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男人面色一僵。
  陈安闵眉头紧锁,川形皱纹深深刻入额间,他的心口泛起阵阵刺痛。
  自当年陈恪离开裴祝安,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便急转直下。
  感情最僵硬的那几年,陈安闵不是没想过缓和,他数次把陈恪叫来公司,怀柔政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一遍遍地重复,血浓于水,不至于为个外人分道扬镳。
  陈恪从来无动于衷。
  一直到裴祝安即将订婚的消息传来。
  陈安闵以为这桩孽缘终于看见曙光,再见到陈恪时,他劝儿子放下旧人,也成个家,回到正途,生下继承人。
  “我总有不在人世的一天,你难道真的要孤独终老?就算不为自己,你也总该为百川着想!”
  他想,这番话足以让儿子看清利害关系。
  未曾想,陈恪却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只是垂下眼。
  “到时候,我会把百川留给裴祝安。”
  陈安闵目眦欲裂地瞪着陈恪,这就是他的长子,他的继承人,急火攻心,嘴唇翕动,他却愣是没能骂出半个字。
  陈恪则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执念之中,喃喃自语。
  “这是我欠他的。”
  如果怨气有实质,恐怕陈安闵与裴祝安对彼此的敌意,足以填满整座百川大楼。
  裴祝安望着对面那张与陈恪有三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忽然后知后觉地涌起一阵悲凉。
  人都不在了,现在争执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正要开口,却忽然听见陈安闵打破沉默:“我可以帮你。”
  裴祝安神色微变。
  百川之所以是拯救“螽斯”的唯一选择,不止因为它手中的关键技术,更因为其不可替代性。
  陈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核心技术,只有家族内部成员才有资格调用。
  而自陈恪离世后,即便希望渺茫,唯一有资格帮他的人,也只剩下陈安闵。
  裴祝安原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未曾想,对方反而忽然松了口风,他心底浮起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