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祥浩穿过人群走到后台,她等待上场,这是她的时间,为了奖金的一点点诱因,也为了梁铭对民歌的深情,也许她只是唱给他听,也许期待一些不可知的什么,也许是为了发泄。
  从出场到拿着麦克风,她因喜悦而对自己有无限的信心,像父亲那样,在歌声中慈爱而温柔。演唱台上的灯光强烈,使得台下的人群像是一片幽暗的推挤着浮动着的浪,她在舞台上的这方走到那方,台下的幽暗只是烘托的背景,她现在是舞台的主人,是全场的焦点,她唱歌,舞台上所有的光化成音乐的符号,她走动间昂起头来看光,看到音符,除了音符,一切都不重要。她离开家好远,她不回家。这个灯光这个舞台成为她流浪的定点所在,她压抑的感情在歌词间倾泻千里,不要下台,永远的不要下台。而她不知道,从台下的仰角看上去,她昂首与灯光交会的姿态有多美。她的声音流窜全场,全场为之屏息。那台下的梁铭表情凝重的偷偷拭去镜片的水汽。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他们是一群离家的孩子,对人生有些模糊的梦想,「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如珍想起她滨海家乡的老舍,沉重而晦暗,她回头看炮口,炮口盯着祥浩台上的身影安静不动。在热烈的掌声响起,在弯腰鞠躬的刹那,祥浩不想离开舞台,她希望再唱一首,至少一首,在音符歌声中她流浪,虚无缥渺。但那阵热烈的掌声接近尾声时,她已交回麦克风给主持人,回到如珍那群人里,那群人再次以热烈的掌声迎接她,引起旁人的骚动。梁铭接过如珍手上那捧花,在祥浩走来时,他张开手臂将她拥入,将那捧花塞到她怀里,他的下颚抵着她的发丝,她的心还在舞台上,对这突来的举动还来不及反应,如珍也过来拥着她,炮口和其他人有的和她握手有的拍拍她的肩膀,梁铭说:「我不知道你这么会唱歌。」她觉得他的唇轻触她的发,现场如此热烈,她不知道如何挣脱,她已然陶醉在歌声和演唱现场的气氛里,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二楼的坐席间,晋思一直靠着挤满学生的桅栏站立,他抵在桅栏上的手不断变动姿势,那儿居高临下,很容易掌握现场状况。祥浩上台时,他的眼睛未曾离开她,她的歌声好像遥远的回音在他心里撞击,他的脸上凝注深沉而严肃的神情,他的朋友在耳边跟他说什么,他置若罔闻。祥浩下台走到人群,他的眼睛成了照亮她的一缕光束,他看见她被朋友包围,看见她在那人的手臂里,是那个撑伞的人。他略微侧了身子,试图想听他的朋友说什么,却又回头去看梁铭臂弯里那头发亮的长发。
  唱歌的人已不单是唱校园民歌,也有男女两人合唱西洋情歌,男的拨弹吉他,女的深情款款对唱,唱中文歌的所挑的歌也不全然是民歌,那些民歌手近期所唱的流行歌曲也成了选目之一。
  「民歌已死了,潮流过去不会回来,没有可以取而代之的新潮流,一场民歌比赛,主办单位却没有办法严格要求,可见形势比人强,独钟民歌就要成为时代的末流了。何况在民歌演唱前还安排了英文戏剧,和当初为了避免以西化为时尚,而创作自己的歌寻找文化根源的理想相去甚远了。」梁铭在歌唱节目落幕时,轻声喟叹,祥浩倒不在意大家是不是唱民歌,只要好听的歌,流行歌曲又何妨,她忠于大会选择校园民歌,是为了梁铭对民歌的痴情,为了他曾送她一卷民歌录音带,为了那个清谈的夜晚。她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来,在眼神接触的刹那,她移开身子,移开视线,那不是她要寻找的眼神。她在听到麦克风夸张的传出她的名字去台上领取得魁奖座时,将怀中的花丢向了梁铭,快步往台上去,掌声之海,一阵一阵,把她淹没。站在台上,〈橄榄树〉末两句的节奏再起,她拿着沉重的奖座,对着麦克风再唱两节,她的眼睛向会场的一二楼巡索,黑压压的人群里,她找不到那对迷茫的眼神。
  晋思的喉咙像卡着什么东西似的,喉结不断抖动着,他再看见祥浩下台回到那群人,梁铭将花送给她并拥着她时,他穿越旁边的人墙,踏下台阶走出活动中心,夜风清冷,活动中心不断传来激动的人声和主持人兴奋的腔调,简略的空间设计,使所有声音变成嘈杂的回响,在墙间摩擦得鼻青脸肿。他的摩托车在侧门,走那条往侧门的小径有点艰难。活动中心的人群在逐渐退潮,最好听的歌已经听过。星期五的晚上,百无聊赖,漫长没有目的,他骑着摩托车在附近绕了两圈,然后,他到山下一条小巷,那儿烟花如林,那儿华丽媚行与污秽堕落如雌雄同体般混淆不清。他的车子在那儿消失,给夜的黑暗吞噬无踪。
  祥浩不但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还赢得朋友的敬重。当晚梁铭等人摆了庆功宴,在学校侧门的小吃店吃火锅当消夜,她不知道那侧门小径刚走过了一个落寞的人。在晚会里,大家看见了梁铭对祥浩的举动,就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如珍、阿良、炮口、小臣、阿杰叫了啤酒猛向他们举杯,祥浩给安排坐在梁铭旁边,在火锅热气蒸腾间,在众人谈笑风生间,她想澄清他们对她和梁铭的误解,但梁铭从来没说爱,何来解释的必要。如珍出奇的安静,因为阿良和炮口都在那儿,阿良和这几个人没有交情,但因如珍的关系,他和梁铭讲话,那个炮口毫不修饰的粗言粗语显然和他的教餐不合,他从来没搭过他的话。
  炮口在自己的碗里加了许多辣椒,他说,吃香喝辣,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梁铭只在自己碗里加了些葱花,如珍对嘴送进一口食物,用以掩饰她对炮口大口吃喝的忍俊不住的笑意。炮口和他身边的小臣敬酒,他们戏称要喝交杯酒,两人握着酒杯的手交环,几近嘴凑嘴般的喝着啤酒。如珍斟汤时,太过于注意炮口和小臣的举动,汤没有对准左手拿着的碗口,结果浇在手腕上,她捧着手哇哇叫了起来,那两人放下交杯酒,站起身子收拾桌上溅开的汤碗,阿良拿起湿纸巾熨着如珍手腕上红通通的烫伤,梁铭去招呼老板拿烫伤药育,如珍因疼痛卧倒在阿良肩上,她尽量压低呻吟,祥浩替如珍拭去眼里因痛滴出的泪水,如珍眼里盛着无奈的哀伤看着她,祥浩看见了她的痛已不仅是皮肉之痛,那眼泪是从心里出来的。梁铭拿药膏回来时,炮口说:「最好还是下山看医生吧。」她为如珍拭去了更多的泪水。
  后来她问手裹着白纱布的如珍,为什么要掉那么多泪,如珍说,因为绝望,炮口既认定她和阿良,就不会对她有所表示了,所以炮口和小臣喝交杯酒,「他是故意的,他故意做给我看。」如珍仍难以平抚激动。
  「你爱他,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离开阿良?」她问如珍,声音逐渐微弱,晋思的手中无刃却已刺痛她心。
  如珍用另外一只裸露的手,握拳捶击着惨白冰冷的粉墙,头额顶在墙上,墙面因她的不断敲击而震动如要崩塌。祥浩抢下那手,「你要让这两只手都废掉不能用吗?」
  「阿良没错,是我不好,我干嘛又去惹炮口。」她将脸埋在两攀间,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是那么委靡不振的,苦海里一片载浮载沉的枯叶。「但是没结婚前谁都有机会选择,即使结了婚,谁又能保证终身信守。」
  「听着,」祥浩双手环抱,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她试图用劝解他人来化解自己心痛的感觉,「飘浮不定的爱是败德,坚定永久的爱是美德,如果你想要一个人,真正的要他,就要耐心去等待,但你要让他知道。」
  「你爱过吗?你有男朋友吗?你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我不相信你和梁铭是真的,梁兄跟我说过了,他是那个痛苦的人,但他从我这里知道你没有男朋友,所以他一直抱着希望。」
  深夜的楼下,有个男人的声音叫卖「烧肉粽」,每晚固定的时间在那里喊,也许是白天在哪里上班,深夜为了家人小孩卖肉粽增加收入。爱情会是那样成为生活的负担,成为一种深夜里呼喊的刻苦的声音?
  祥浩无言以对,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对她也许言之过早,也许已无声胜有声,她伏到窗前,想看看那个叫卖烧肉稼的男人身影,只听到越去越远的声音,不知谁买了他的肉粽。是凄清的风,灌了满面。
  「梁兄从来没说,我怎能了解他的心意。」
  「爱常常叫人说不出口。就像我无法对炮口说,因为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都怕受伤害……」
  「都怕受伤害……」
  她替如珍红肿的掌缘涂药,旧时割腕的痕迹包裹在因烫伤而包扎的白纱布里,这双娇细的小掌伤痕累累,使人爱惜不堪,祥浩说:「再不要为了谁去虐待自己的双手了。」如珍倒回床铺抽搐,她今夜已流太多泪。
  但第二天,如珍又是一张天真烂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