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祥浩回校刊社交稿,一向严肃的主席展现难得的笑容,他集合社员凑钱买了两个大蛋糕庆贺祥浩的能文能唱,午后时刻,蛋糕是饭后的一点安慰,大家开始争论起晚会中民歌选曲的合理性,有人说因为有演唱西洋民歌而使这场演唱失去校园民歌意义;有人说西洋民歌也是民歌,主办单位没有界定清楚:有人感叹民歌早已末流,过于坚持将使演唱会撑不起场面。主席以极权威的口吻说:「当年民歌运动起于这个校园活动中心的演唱会上,如今也在这个活动中心的台上证明了它的没落。」
「这是潮流,不是哪个校园的问题。」门口有声音说。
晋思,他已经倚在门边,谁也不知道他何时进来。
主席说:「你这组要不要把这个主题讨论进去?」
「我们的民歌冠军就在这里,你说该怎么做?」晋思反问主席。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祥浩,她盯着那两盘已被蚕食一空的蛋糕,心想,晋思那晚去了,他一定去了。她内心的喜悦使她不在乎这些问题,随便诌了句:「难道是因为别人的不合规定,才让你们有机会破费买蛋糕?」
「当然不是,」副主席胡湘急着安抚:「你唱得好没话说,我们要讨论的是校园民歌为什么不再风起云涌了,不是你为什么拿了冠军。」
讨论该不该做的声音淹没了午后宁静的片刻,原该昏昏欲睡的时光变得嘈杂。祥浩注意着门边的晋思,晋思毫无表情的听着大家的讨论,眼光时常落在空荡荡的门外。虽然他们的讨论围绕着民歌,而不是谁得奖的争议,可祥浩嘴里还留着庆贺蛋糕的残香就得听一场对这次民歌演唱的批判,觉得自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她不断挪动坐姿,一直找不到更安适的坐法。她垂着头翻稿子,打算不再听那些人的讨论。突然听到晋思说:「立意是很好,可是这期的内容早就规划好了,要加页做还是牺牲谁的版面?这是艺文周的活动,难免归到我这组来,可是我这组不做,坚持不做。」他从门边走进来,坐到主席的对面,似已打算和主席摆开谈判的架式。主席以安静沉着的眼光征求大家的意见。
「不做的理由很简单,冠军在这组,讨论什么对她都不公平,你们说我徇私也可以。如果版面挪不出来,不如移到下学期做。」
他坚持,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对她的保护,使别人以为他们若做了,就是对祥浩的威胁。
主席强调:「我们都先认定祥浩夺魁当之无愧。」
所有的解释都多余,晋思不打算辩论下去。他无声的看着主席,主席也无声的看着他。其他人在这静默下,感到了不寻常的火药味逐步靠近。
祥浩打破沉默:「不要考虑我,大家认为该做就做。」
她一说完,晋思看了她一眼,深深的,像穿过树林后在寻找天空般的,进来之后第一次看着她,但只一刹那,他移开了眼光,站起来,向主席说:「你们继续讨论吧,我的意思已表达清楚了。」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胡湘追随出去,口中嚷着有话好说。
祥浩像掉落了一样东西,心不在那些讨论上,她想象胡湘那样为了团体的和谐追出去跟他道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什么也没做,她低头看那份交到晋思手上的稿子,眼里热热的盈载着什么,她想她伤了他,稿子的字迹在视觉里变得模糊之前,她拉开嘴唇给了自己一个笑,她一定有办法弥补,她以为,一定可以弥补。
而后,那天她下山去家教,十点回寝室,她的母亲和祥春在寝室内和如珍聊天。
母亲姣好的面容贴在窗前,侧过脸看她,她仿佛看见自己坐在窗前,张望着窗外的世界。她走向前去,没有多余的椅子,她蹲伏在地上,掷起母亲放在膝上的手,膝盖着地,她把脸放入母亲的手中,伏在她腿上不停的抽泣。她把鼻子压在母亲的裙摆上,压抑着哭声。那是个坚强的母亲,用另一只手不断的抚顺她的头发,时光在滑落,情绪流荡。
母亲的手粗糙坚硬,她碰触那手,感到那一股坚韧的力量,她挺起背脊,望着母亲。母亲也在仔细看着她,及她的泪痕。
为啥不打电话回来?起码报平安。这个原该盛怒的语气,因为为她拭泪,而异常慈悲。
她说,一离开家,她有断然自寻去路的感觉,过去的成长有股沉闷的气息压抑着她,她想挣脱。母亲慈悲的脸上开始换上一层阴翳的色彩,她终究不能掩藏从南部带上来的怒气,打断了她的话说,难道你可以不要父母。母亲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小皮包,望了望祥春。祥春靠在一把椅子上和妹妹一样沉静无声。
如珍说,伯母您留下来。
什么原因让母亲没有坚持下去,她看见她桌上摆着的民歌比赛冠军奖杯,她看见祥浩家教晚归的疲懑神色。她放下脸上僵持的线条,把椅子让给了女儿,说,你在这里做了啥事,若不跟我说,我觉得你是存心不要父母。歇寒时,你得回来。
在这个凄冷的季节,母亲的手伸向她,成为安慰。
12
寒假,她回到南台湾的晴朗阳光下。家里准备过农历年。阳光下吹拂寒风,厨房后门外的泥灶蒸腾着年糕糯米混合大量糖分的甜香味。那是母亲新的营生方式。
母亲请人在后门外盖了这座可以摆下大蒸笼的泥灶,灶边耸立一管烟囱伸过一个人高。平时蒸咸糕卖给几户零售商,过年期间减了缄糕的分量,大量增产年糕应市。从一放寒假回来,她就看见母亲整天在厨房里浸泡橘米,将泡软的糯米提到巷口杂货店碾磨,磨好的米水装入布袋,叠砖块压挤成浆,浆结成硬块后又刨削成丝,再加入砂糖搓揉后灌入模型。到摆入蒸笼搬上灶,已磨去了一夜加半天的功夫。母亲在厨房里不断弯腰、搓揉,走进、走出。原来的麻将桌用来摆放等待出售的年糕。祥浩和弟弟祥云拿番薯去皮对切后,用以刻印,祥浩刻的是「春」字,祥云刻的是「福」字。两人竞比谁刻得好,挑了几字,蘸上红色食用染汁,在每个年糕中心盖上,过年的气味就浓了。祥浩想也想不到,他们有天会贩卖过年的气息给人家,她问母亲,怎么学会蒸年糕,母亲说,小时候看村人蒸,回想一下制作过程,依样画葫芦,也就做下来了。
母亲是天生地养,但凡手艺一事,到了她手里就自然成形。她只能帮她照顾燃烧中的柴火及做清洗收拾等工作。父亲病在床上,人冬以来,他经常犯感冒,这时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做营生事业的声响。祥浩轻轻爬上楼,督促他吃药,他将祥浩手中的杯水打翻在地,说:「你们都去卖年糕好了,别踩我。」祥浩收拾残片,父亲睁着精利的眼睛看着她,「你还知道要回来,读了大学就不知道有父母了。」祥浩转身要下楼去,父亲叫住了她。
「你一个人在外读书,以为父母拢不会担心?」
「我以后会常打电话回来。」
父亲咳嗽,她想过去拍拍他,他严峻的神色却令她畏怯。必然是从哪时候开始,畏怯就已存在。
她把父亲枯瘦的手腕放入棉被里,告诉他:「我想省点车资,多花时间赚钱供自己读书……」
「你和祥春拢说要赚钱,我怎没看到你们赚的钱?」父亲的语气好像要拆穿她说的不过是搪塞的谎言。
连她亦不知道算不算谎言。抱歉的话已说不出口。反抗的话倒是横冲直撞,「你要我添家教来补贴家用?我供自己读册已替你们省不少钱了。」
盛怒的父亲从床上翻了下来,提起刚才被她塞入棉被下的那只手掴了她一巴掌。口中念道:「读册读了啥么?来忤逆老父。」
祥浩急奔下楼,母亲拦在楼梯间也阻止不了祥浩往外走的力量。母亲追到门边,紧抓着她的手,那强有力的,不肯屈服的手劲使她动弹不得。
母亲的眼神近似哀求,完全不似她的手劲。
「去说失礼。」母亲坚持。
她走到父亲身边,看见父亲脸色苍白陷在一床被里。她同情他生病的身子,但她也体会了和祥春相同的处境,觉得在父亲面前无话可说,她站在那里等待指责。但父亲闭上眼睛,喉结动了动,像咽了一口口水,宁可把话吞下去。沉默是种严厉的指责。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短促而特别响亮的铃声像艳阳天底下的一把阳伞,让她适时从炎热的灼伤逃遁,她离电话近,去接那电话。公用电话的嘟声响后,晋思的声音伴着嘈杂的车阵传来。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浮躁。
他问她能不能出来,他人在高雄车站。
「你来高雄做什么?」祥浩压低声音问,把内心里对他的等待和惊讶兴奋之情压到平淡无常。
那边静默了一下,说:「路过,顺便跟你打个电话。」
他没有说他要留多久,他又问了一次:「能不能出来?」
父亲的眼睛似乎睁开来盯着她的身影,连眼睛都像是在听她讲话,母亲一直在衣柜那里磨蹭着什么,祥浩说:「现在不方便。」短暂而平淡的回答。那边问了她的近况,似乎想聊下去。她这里正有一场风暴,她被掴的耳腮尚觉热辣,她真想出去,带晋思去望海,去告诉晋思她所受的委屈,或者只看着这个人也好。但也只是平淡的一句:「真的对不起。」